搜索
张杰的头像

张杰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3/07
分享

百合花

每年的阴历三月初十之前,我总要写一点文章来记录先父的点滴。近些年来,这几乎成了定例和习惯。我和母亲轻声交淡着,我试探着提出自己的问题,看着母亲的反应,听着母亲的回答。

“我父亲生前喜欢什么样的花?”我从母亲能够想得起的花开始了。

“花?”母亲迟疑着,一边搜索着自己有限的记忆的天空。

“马扎菜花,地瓜花……”母亲只列举了两种,便不再吱声了。

“对呀。马扎菜白天开花,晚上就闭合了。它的花是倒卵形的,颜色有红的、紫的和黄白色,有单朵也有簇生的。很好看。”我介绍说。

“地瓜花的形状更多,有球形的,菊花形的,牡丹形的。颜色更加地丰富,比马扎菜花多了橙色,很艳丽,很漂亮。”我继续说,以期引起母亲更多的回忆和话头。

“你四嫂来了电话,说是过了年,村里的老人又走了三个。和我一般地大。”母亲却把话岔了开去,她想起了还在老家的同龄人们。

“还是不谈这些吧。你再想想我父亲还喜欢什么花?”我赶紧接过了话头。

又是长时间的回忆与沉默,母亲一时想不起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母亲竟然走开了,去翻看她的包袱。我有些纳闷,奇怪母亲这是怎么了。

父亲翻看得非常仔细,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我守在母亲身边,只是静静地等着,似乎是在等待一个伟大的发现。

许久,母亲才在包袱的底层找到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是红色的,打了十分紧的十字结,好像是好长时间没有打开过了。母亲的双手骨节因为关节炎变得非常地肿大,要解开这个十字结并不容易。

“我来解吧。”我满怀好好奇,轻声问着母亲。母亲不语,她似乎是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我不再说话,由着母亲去解,不再打扰了她。

十字结终于解开了。母亲也像是完成了一样大事,长吁了一口气。里面还是一层层的红色塑料纸,母亲一层层地打开了。这是一块看上去依然鲜艳的枕套。

枕套上,一对鸳鸯相互依偎,羽毛细腻,眼神温柔,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绵绵情话。百合花盛开在鸳鸯旁,洁白的花瓣层层叠叠,黄黄的花蕊微微颤动,似乎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无论是那对鸳鸯,还是那株百合,针脚是极其的细密,色彩是那样的艳丽。每一针都凝聚着绣娘付出的心血和殷殷的祝福。

“这么精美,是谁绣的?”我轻声问。

“我。”母亲的回答简短地只有一个字。我还在回味之中,母亲却轻轻地转过身去,我看到了她抽动的后背。

我的外孙都已经一岁多了。五十五岁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亲手绣的这幅枕套。我很是愧疚,我动了母亲隐藏已久的秘密。自己的确不应该为了一点私念,而触动了母亲内心深处的那块柔软。

恍然之间,我意识到了。其实父母都是爱百合花的。百合,百年好合,一幅枕套里面寄寓了父母对于婚姻的殷殷期盼和守望。

父亲已经病得很重。他要求我送他回家,一路上,父亲不停地问着到家的距离。我不停地说,快了,快了,快了。直到把父亲抬到他自己的床上,他才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想,父亲回到了老家,算是叶落归根了。

在最后的一个月里,我每两天开车回家一次。一上车,心便飞回了老家,父亲好像就躺在我的面前。有几次因为走神,都险些出了事故。我感谢那些鸣笛提醒的好心人。冥冥之中,我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的庇护。是呀,父亲对我的庇护无处不在,从上学,到工作,从买房,到哄娃,到去险,哪一次我都顺利地走过,不是父亲在暗中庇护,哪又会是谁?

父亲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似乎是屏蔽了世间的一切。我回到家,他再也不会和我说“回来了”“路上要慢些”一类的话。而是止了语,也止了心。我问母亲,母亲说谁来也是这样。父亲要强了一辈子,他是在用这种办法保持在世间最后的一丝尊严。

进入混沌状态的父亲,像一只飘浮着的蒲公英。他牢牢地抓住了床,似乎是在抓住最后的尊严。父亲用六个月,和自己做了最长情的告别。父亲走的时候,只有母亲留在身边。三女一儿,没有一个人能陪着父亲走到最后。我想,父亲肯定要怕我们难受,才故意避开了我们。我的父亲,在想娘的呜咽声中去了天堂。而当时的我,而在单位里忙碌着,努力地追寻着那事业的所谓上进。

父亲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的脸色腊黄,双颊深陷下去,嘴角微微上扬。我很欣慰,我的父亲是在他的喊娘声中,被他的父母接去了天堂。父亲肯定是被他的父母接走了,要不他的嘴角怎么永远地上扬。

母亲这几日持续地要着回家。我想,已经过了惊蛰,天气也基本上可以了,就送了她回去。其实,我知道我的母亲是有心事的。家里有她和父亲的过去,有她的现在,甚或是她和父亲的未来。世间的事情,都在随了时光生长,包括我在内。尽管我自己尽了力,但总有一些东西,是我无法给予母亲的。在老家,母亲可以找到她想要的一切,这是儿女们无法满足的。

我给母亲收拾着屋子,老家已经四个月没有人来过,到处的是凌乱和尘土。擦拭到桌面,我无意地将桌子上的相框正立了过来,却在一刹那怔在了原地。我立正的是父亲的相框。那张照片是父亲在晚年照的,一身的青色中山装,青色的帽子,钮扣系到了最上面,显得很精神;父亲微笑着,我突然想到了父亲最后的微笑。这阴阳两隔的两张照片,微笑却是出奇地一致。

痛,顿时袭了过来。先是陡地几秒的锐痛,刀割锥刺一般,火辣辣地;继而是钝痛,持续地压迫和加强,似乎要把心慢慢地挤出千百个小孔来,让它们流出汩汩的鲜血。眼见流得细了,又是一顿持续的用力,又是千百个小孔来,流出汩汩的鲜血。如此地循环,这般地不息,令人痛到绝望。

我想定了主意,今年的年祭前,我要去买三束百合花。去掉多余的叶子,剪去多余的花枝,斜切了折口,把它插在一个细口肚丰的白色花瓶里,添上新水。等百合花盛放的时候,我要把它带到父亲的坟前。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