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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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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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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鞭那头的父亲

自从有了那头老牛,父亲便想尽了办法,连买带赊去置办了一辆旧的牛车。集市上亲的牛车我是见过的,有着木料和桐油的清香。我问父亲为什么不买一下新的牛车,父亲却说,还是旧的好呀!便宜不说,还很光滑。若干年后,我才明白父亲话的意思:父亲用他的嘴巴盖住了囊中羞涩,还有内心深处泛起的酸楚。

清晨,那头老牛领了旧的牛车,车上坐了父母。父亲坐在牛屁股后面,母亲坐在另一侧的车轱辘的后面。两个人早就试验过了,父亲充当了老牛,让母亲在牛车上不停地试位置,母亲多次试坐后,终于找到了现在的位置。那个位置恰恰是老牛负重最轻的。

父亲怀中抱了那只崭新的牛鞭,口中只是轻轻地吹出一个字“驾”,那头黄牛便迈开右腿,稳稳地前进了。我盯了老牛浑浊但依然大的眸子,心中不免生出疑惑来:这头老牛太老了,它的耳朵还这么好用,莫非是通了灵性。牛铃叮当,叮叮当当,叮叮吓,当当当,和了微风和鸟鸣,仿佛天籁之响。老牛摇呀摇,父亲摇呀摇,母亲摇呀摇,牛车摇呀摇,终于摇到了地头。父亲把车卸下,将穿鼻和缰绳取下,老牛便成了逍遥的存在。它低下了头,慢吞吞地去吃地头的嫩草。从它的选择中,我知道了一个熟语,叫做“老牛吃嫩草”。只是见了却不明晰其中的原因,也是多少年以后才明白。老牛之所以吃嫩草,并不是心花了,而是牙钝了,那些老的草便咬不动了。

人们说,老牛有四个胃,只要是能够吃得下的,便能消化得了。可吃得下,对于我家那头老牛来说,还是成了消化的前提条件。老牛吃饱了,它蜷伏在地,两只眼睛木然地望向远方。牛身上不时地有小鸟落下,调皮地从前走到后,又从后走到前,有时还在老牛的身上轻啄几下,不知是为了磨快自己的尖嘴,还是在帮助老牛清除身上的寄生虫。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为了后者。

有了老牛和牛车,我的童年便更加地张扬,更加地有了侵略性,我甚至觉得我的童年弥漫占领了整个世界。牛背上,牛肚下,牛肚上,都有我顽皮的身影;车上,车前,车后,都有了我的敏捷的身手。我的童年因为老牛和牛车而大变。

可有一件,无论我怎么闹,老牛似乎是懂我的,它显然是认透了我,把我当成了一个尚在发育中的顽童,任由了我去疯。我也是懂老牛的,不过比它懂我要迟了若干年。有时候我想,人与动物之间,人和花草庄稼之间,人和风雨雪雹之间,人和日月星空之间,似乎已有一种说不尽的默契。它们彼此相通,相容,相交,相合,竟为浑然。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要感谢家中的那头老牛,是它教会了我观察自然,体悟社会,理解通灵,融入了天地之产。冥冥之中,我似乎也有了某些灵异之处,我能敏锐地感知天地阴晴,预测事情的始末成败,甚至能预兆一些提前了若干年的东西。我庆幸自己的童心未浼,自己尚未被繁复的社会蒙蔽了双眼,掩捂了心智。

傍晚,父母同了老牛一起回家,车上只是载了一晚上它要吃的青草。天边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橙红色,像是被轻轻涂抹的水彩。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诉说一天的疲惫与收获。父母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老牛的身形也被拉得细长,与树影重叠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幅流动的画卷。空气中弥漫着晚饭的香气,从各家的窗户飘出,混合了花草的清香,让人感到一名莫名的心安。

就这样,老牛载了父母从今天走到明天,从明天走到后天,一天天地走向将来。就这样,就这样,老牛载了父母,从老家走向地头,又从地头走向老家,一次次地走向未来。牛铃摇慢了时光,摇慢了岁月,摇老了父母和老牛。

其实,除了老牛和农活,父亲还有一个身份——魔术师。

父亲从未给我们变过戏台或者影视中的魔术,他无暇顾及这些小玩艺,他要做自己人生的魔术师。大姑的裤子因为晾在院子里,被人拿了;爷爷一点零碎的小钱藏在了风箱里,被人取走了;二叔从出义工,有人找到了工地……父亲从蛛丝马迹无影无踪悄无声息中,父亲渐渐地悟出了什么。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在乎自己的身世,没有一个男人会不重视自己的家族由来。父亲亦然。父亲更是从爷爷的吞吞吐吐中,从村里老人的暧昧和模糊中,甚或是自己的臆测中得出了一个家里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我的爷爷是要来的,我们的老家可能是西北方向的某村,离我们并不远的距离,却在无形中形成了巨大的隔阂。奶奶说不能去认老根了,认了这里也就不亲了。我们回不去了。而对父亲打击最大的是,他的臆测竟成了事实,爷爷诚然是要来的。

就这样,36岁的爷爷死在了17岁父亲的怀里;17岁的父亲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去坊子煤矿去当了临时的矿工;他默默担起了家里的一切,给自己的姐姐和妹妹置办了嫁妆,送她们出了阁;他竭尽了全力,给自己的两个弟弟盖了屋,娶了媳妇。可能是天意悯人,老天看他太可怜了,就给了他一个外出当临时工的机会,从此,家里不再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有了笑声,有了孩子,有了烟火的气息。

或许又是天意使然,这一次的临时工并没有让父亲惬意许久。父亲主动辞去了那份工作。为此,奶奶怒了,姥姥劝了,母亲哭了,姐姐跪了,可父亲还是毅然决然地回了家。从此,家里再次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但是没有了笑声,也有了烟火的气息。若干年以后,我在想,是不是父亲就应该是吃苦受累的命。也是在若干年以后,我们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父亲面临的如果不是主动辞去,就是被动辞职。父亲一向要强,他没有向单位屈服。在我的心目中,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生的魔术师。一生经历了许多别人不曾经历的事情,受过了许多别人不曾受过的累,吃过了许多别人不曾吃过的苦,却依然地倔强地挺立。在世间,我的父亲是腰杆最硬的,我见过了他叹气,我见过了他哭泣,但我始终没有见到他的折身屈服委身下人。

父亲一生都在不停的角色变换,他成了魔术师。在自己73年的魔术生涯中,他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先是儿子,再是弟弟和哥哥,后是丈夫和女婿,再是父亲和爷爷,他一生都在转换着自己的角色,像是一个永远不向生活低头的魔术师。作为魔术师,父亲变出了姐妹的嫁妆,变出了弟弟的婚房,变出了老人们的医药,变成了晚辈,又变成了长辈。父亲从未在戏台上光鲜过,但是却在生活的海洋中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因为父亲,家庭中少了很多的风雨。他以瘦弱之身独自承担了家族的重担,一生挺立,从未向谁低过头弯过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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