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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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十天前回到老家的母亲打电话，询问她的饮食起居。一番话后，母亲说，今天邻居给她送了一点菜豆腐来，菜豆腐很嫩，她吃得很香。
作为山东人，我们一年四季吃惯了大棚里的蔬菜。大棚里的蔬菜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买不起，而是野菜更有性价比。野菜不打农药，不施化肥，也不用科技和狠活。不用花一分钱不说，还可以去田野里舒展一下憋屈了一整个冬天的筋骨。母亲的话悄无声息地勾起了我内心的馋虫。那腹中的馋虫像是《西游记》中的人参果，勾得我的内心痒痒地。我和妻子决计要去田野里去寻春天的野菜了。
或许是年龄的原因，已过知命之年的我，对每年的野菜无不充满了殷殷的期待。对于野菜，量不必在多，只要是让我吃上一口，便能满足我一个整年。如果有错过，那会让我惦念一个四季，心里空空落落的，我像是遭受了极大的不可逆转的损失一般。为了心里的平稳和满足，我总是在春天极力地追寻了春天的脚步，去田野里和春天来一场满怀的拥抱。
路两侧绿化带里的迎春已经枝条变绿，向上的花苞满枝。连翘的枝条变黄了，向下的花苞满枝。地头的柳条早已泛起了绿意，淡淡的绿意诱惑了我们的眼睛。柳条在微风中轻摇，似乎是在和春风说着悄悄话。身上的柳芽也早已吐了蕊，密密地爬满了，正是吃柳芽的好时光。我和妻子伸了双手，间隔着去采撷柳的嫩芽。我们采的不多，只是每棵柳树上象征性采了一点。采多了，我们担心柳树的抱怨，埋怨我们不理解它的苦。一会儿，我们便采了一小袋。我提起小袋向着料峭的春风，似乎听见了柳芽自己喊出了杀青的气息。
“再过些时日，等每条长出六七个柳叶，便是我们制作柳叶茶的时候了。”我提醒妻子说。
“对，舌尖上的美味要有耐心才行。”妻子笑答，“现在的蒌蒿已经有了，我们姑且采些蒌蒿配上红枣，做些茶泡水喝。”
春天的田野里已有很多的野菜，连续几天超过20度的温度，把藏精蓄锐了一个冬天的野菜催得春意勃发。放眼望去，荠菜，蒌蒿，附地，泥胡，乌龙头，榆芽，五叶菜，枸杞芽，苜蓿芽，苦菜，灰灰菜，蒲公英，扫帚苗，面条菜，羊蹄阔，艾草，曲曲菜，麦蒿，野腊菜。为了表达我对野菜的尊重和喜爱，我能叫得出名字的，就全部列在了上面。我在脑海之中，反复地梳理着眼前的野菜，唯恐在春天里把它冷落。还有一些我不熟悉的，因了叫不出名字，便没有出现在上述的野菜行列之内。
我和妻子采摘着我们能叫出名字的野菜，我们的采摘不限了种类，只要是我们认识的，我们都用小刀挖了，摘净，放在了随身携带的塑料袋子里。
路两侧的野菜因为有较多的重金属，加之还有小狗小猫们热情走过的足迹，我们便没有采。上面的野菜之中，大多是我们吃惯了的；但有几种如附地菜，泥胡菜，乌龙头，羊蹄阔，野腊菜，我们相对吃得少一些，于是便尽量多采了一点。
大自然的馈赠虽是慷慨，但上面这几种野菜的数量却是少的可怜。尽管我们尽力去采，也只有很少的一点。我们于是便又改变了主意，把熟悉的野菜也都一并采了进来。
野菜倒在了地上。母亲和妻子一边收拾到野菜，一边拉着家常。
“以前年欠的时候，人们就去采摘大地上的野菜，养活了好多的人。野菜，是我们世间无数人的救命恩人。”母亲说。
“听你姥姥说，我出生的那年，河南出现了荒年，老百姓四散逃离。十个人就饿死了一个，整个河南死了300万人。”母亲淡淡地说。我和妻子却大吃一惊。河南，那可是中国的粮仓。300万鲜活的生命，十个南京大屠杀的总和，那是一个天文般的数字。如果以每人1.7米来计，饿死的人首足相接，超过了一万里路。那几乎是中国最北端到最南端的距离。
“那年，我和你父亲还没有成亲。他17岁，你爷爷死在了他的怀里。他揣了家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菜团子，去坊子煤矿挖煤。”母亲的话像平静的水，就这样静静地流下来。我的内心掀起了风暴，大脑被风暴肆虐地体无完肤狼奔豕突狼狈不堪。我怔在了那里。
“你二姑去西洼地拾草，饿晕在草地上。是你二叔采了野菜，硬塞在了她的嘴里……”我已泪目，母亲的话还在继续，我却一句也听不下去了。便趁着她们不注意，悄然躲了出去。
母亲年纪大了，能记得的事情有限，能说的话头也不多。多少年以前，我就记得母亲这样对我们说过。那时候的我们年龄很小，母亲的话，仅仅是话。进的了耳朵，但入不了内心。不知道这次是怎么了，母亲的再平常不过的话，声音依然是那样的低，语调依然是那样的淡，如同流深的静水，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是澎湃激越，啸成了风暴，在我的内心打着旋，拧了芯子，如同一把把的冰刀，持续不断地冲撞进来。冰刀刺在我的心上，先是陡然的锐痛，让我几乎喊了声来。继而在隐约的锐痛中，来的是连续不断的钝钝的痛，如同有人在你的身上做好了防护，却在防护上面有沉重的铁锤在猛击。我的心在锐痛与钝痛的夹击下，渐渐地趋向了麻木。
但我又会猛然觉得，这些痛会在麻木之中苏醒过来，然后再来无数次的循环。我甚至觉得，只要是我的生命还在，它就会偶然地痛起，让人猝不及防而又无可奈何。我想，为我的身心平静计，我应该忘却了它；但一会儿又转念，这样的痛或许是珍贵无比的财富，不可以忘却的。人的根本怎么能够忘却呢？忘记了，不就成了数典忘祖？
我们庆幸自己生在了一个伟大的祖国，生在了一个伟大的时代。我们这代人享尽了祖国发展和时代进步的红利。对于普通的衣食住行，我们没有缺少的想法。普通的野菜，早已远离了人们的餐桌。可在国家危难的时候，在世人处在水火的时候，最能给普通人依靠甚或生存依赖的希望，却是出自对我们一无所求的大自然。对于大自然，就像我们的生身父母，我们是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的。只要是天意馈赐，我们欣然接受就好。大自然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物，都是值得人们敬畏的。人类相比于自然的恒久宏阔，还是显得卑微与渺小。
“荠菜，性平微甘，能健脾利湿、明目止血，脾胃虚寒者不宜过量生食。灰灰菜，性味平甘，能祛湿解毒、缓解便秘；但含光敏物质，要先脱敏。香椿，性温辛甘，能祛风利湿、健胃理气；但含亚硝酸盐，需沸水焯烫，阴虚火旺的尽量少吃。”妻子见母亲的话题有些沉重，便故意岔开了话题，去说起野菜的菜性来。
“是，你说的都是性味平甘的，它们是一类的。我说说常见的性味苦寒的吧。蒲公英，性味寒苦，能清热解毒、消肿散结，但虚寒腹泻的慎食。马齿苋，也是性味寒凉，能血止痢、降血脂。吃前要先焯水去草酸，不去草酸，可能会致中毒。苦菜，性味寒苦，能清热燥湿、消炎退黄，脾胃虚弱者少吃，要搭配温性食材，比如姜、蒜等。还有苋菜、蕨菜等也都是性味苦寒这一类的。”母亲补充说。
“多数的野菜含草酸、生物碱等较多，要充分焯水，才能降低毒性或涩味。那些含有光敏物质的，比如灰灰菜要用清水浸泡2小时以上脱敏。野菜多性偏寒凉，吃的过多会伤脾胃，最好每周少于2次，还要搭配温性食材，尤其是虚寒湿热的体质要注意。野菜春季营养价值较高，老叶可能积累了较多的毒素。传统的野菜需要和现代营养学结合，避免盲目跟风。”我认真记住了母亲的话，她的吃野菜经验渐渐温暖了我的内心。我想，如果母亲少吃了野菜，她哪里会懂得这么多？苦难并没有击垮母亲，反而是把母亲锤炼着性情温和包容大度。如果母亲不对是存生野菜的热爱和敬畏，84岁的她怎么会清楚地记得这些？
野菜给我等后辈上了一堂严肃的人生课。漫山遍野的野菜，再平凡不过，却帮助人们渡过了无数的苦难。野菜区区，却点染了整个春天。
我对眼前的野菜，充满了满怀的敬畏和由衷的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