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父母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准备盖新房子了。那年我上初一,老屋扒掉了,只有很少的东西可以继续用,其它的都是土坯。为了节省那宝贵的资金,老屋是我们一家人自己扒掉了。父母和姐姐们不停地忙碌,先后辛苦了一个多月,才陆续清理出了新房的地基。父母先是登着梯子上了院墙,从墙上再小心地爬上屋顶,把屋顶上的草小心地用铁铲铲下来。地面上的我们,把地上的屋草再抱出去,留着以后烧灶用。屋梁和椽子更是小了心,扒下来后还要选着好的用到新屋上。
庭院里尘土飞扬,呛人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庭院。家里人都戴了绵纱做的厚厚的口罩,可即使是这样,尘土还是无孔不入,呛得人咳嗽不已。我因为小,干得都是一些零碎的活。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无趣,所以时常地偷懒外出躲了起来。估摸着天色差不多了,应该到了饭点的时候,我才偷偷地溜回家。以前的土坯要一点点地用手推车推出去,这是工作量最大的,父母和姐姐们都累坏了。见我偷懒,父亲只是不满地盯着我,他忙得很,懒得理我。
等把老家的地基清出来,已是一个多月后,天气已是很冷了。老屋已经不存在了,整个庭院里零乱地堆满了盖房用的建材。水泥用雨布盖了,砖每天都在用水饮着,屋梁和椽子连同草编都放在了街道上。
我们寄宿在了一户远亲家里,说是家,其实是一个新屋的框架。门窗是没有的。父母用玉米秸秆编了草帐,将草帐里外用木棒顶了,防止它被风吹下来。门是用棉毡做的,用绳子系了,挡在了门上。因为是新盖的房屋,故而家徒四壁。我们无炕或床可睡,只好在地上铺上了几层厚厚的玉米秸秆。玉米秸秆之上,是松软的麦秸,再上面才是我们的被褥。要是风和日丽还好,要是风大的晚上,我们一整夜都淹没在寒风的呼啸中。寒风太倔强了,无论我们怎样祈愿,它都不为所动。地铺的两头是父亲和母亲,我挨了父亲,三姐挨了母亲,大姐和二姐在中间,尽管父母尽力地暖和我们,寒气还是像不受欢迎的梁上君子,偷偷地进来,从门缝,从窗隙,从我们的身后,从我们的脚后。
四十年后,每每想起来,我还觉得那时的冬天是真的冷。那是一种透骨的冷,冷得让人心颤,以至于四十年后,我还感到身上的寒意。那年的冬天,顽强地刻在了我的内心深处,难以从记忆中抹去了。
眼看自己的新屋成屋还有一些时日,父亲决定要做一个泥火盆儿。那个时候,家家都会做泥火盆儿,家家在冬日里都会用泥火盆儿。那时的泥火盆儿,虽然再质朴不过,但是它可以给赖炕的小孩子暖了铁甲一般坚硬的衣裤,以便哄着他们起炕。要是来了人,也会把他们让到泥火盆边,一边亲热地谈着,一边让来人烤了火。农村人没有城里的条件,在冬日,泥火盆就是一个温暖的所在。
父亲选了一处避风阴凉处,把地面平整了,将家里和面用的面盆反扣,然后和了泥巴,在它的周围糊上了泥巴。要做泥火盆儿,土是最为讲究的。父亲推车去了村子东南,那里地头的土是黏黏的黑土。我们村的砖窑厂就是用的那里的土。为了结实,父亲还找母亲找了我们不能再穿的衣服,撕成了碎条,这样泥火盆的筋骨就有了,泥火盆儿就不容易破了。每次上泥,父亲总是用力地按压数次。父亲说,这样做出来的泥火盆瓷实,也不容易开裂,一个泥火盆能用好几年呢。等做好了泥火盆儿,就可以让它慢慢地阴干每过一二天,。父亲便去看一下。要是有了细小的裂纹,父亲便再把那些剩下的黏土和了,然后再小心地把裂纹补了。
外面又是寒风咆啸。父亲把泥火盆搬进了寄宿的屋子。在里面燃了一些干草,接着把煤炭放进了里面。煤炭慢慢地变了脸色,它可能有些兴奋,变得通红起来。屋里顿时有了暖意。母亲也变成了魔术师,她从一个小布袋里掏出了几块小小的地瓜。用火钳子夹了,小心地掩盖在了炭火里面。一会儿的功夫,我们便嗅到了烤地瓜的香味。
在寒夜里,地瓜的香味很有杀伤力,把我们的馋虫都勾引出了我们的肚子,爬到了喉咙口。我蹲在泥火旁边,不停地吞咽着口水。母亲见了,抿着嘴直笑。等地瓜的香味馥郁不能再馥郁,母亲便用火钳在炭火里掏着,把熟透的地瓜夹出来。在土地上拍打了地瓜身上的炭灰,然后小心地掰开了,把冒着热气的烤地瓜递给我。我迅速地接过来,然后迅速地入了口。地瓜很香,也很烫。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高温让我呲牙咧嘴。我把那口香甜的地瓜在嘴里不停地倒着,哈着气,盼着它快点凉下来。等差不多了,我还是一口把地瓜吞了下去。我感到从我的咽喉到胃,有一跟火线迅速地点了,烈火在这再者之间猛烈地燃烧。没有几口,那个香甜的地瓜便进了我的肚子。
泥火盆成了我们的魔术师,里面的美味在变换着。有时是地瓜,有时是土豆,有时是一个鸡蛋,有时是几头蒜瓣。因为泥火盆儿的诱惑,我每每地注意了它。我希望从里面飘出食物的美味,我更希望从里面爬出美味的食物。
父亲把能盖的衣被几乎都给了我们,他自己身上能盖的东西很少。那一年的冬天,我没有见过父亲脱过自己的衣服,他总是最后一个人睡,也总是和衣而卧。我的父亲像是东墙边梧桐树上的喜鹊,每到下雨或者寒冷的天气,就展开了自己的翅膀,罩在了儿女的身上。他把能给我们的温暖都给了。
寒风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疼爱而放过他。父亲冷得睡不着,他就把烈酒用自己的锡壶盛了,小心地放在了炭火里。等酒香扑鼻,父亲便手中拿了块擦脸布,垫着把炭火里的锡壶小心地拿出来。他把锡壶放在地上,又用脸布垫着倒了酒。父亲的酒盅很小,他的大手几乎捏不住它。父亲凝神屏气,小心翼翼地端了,不让里面的烈酒撒了。我听到了一声滋溜声,响亮,浓烈。尽管我不喝酒,我还是受了影响,不由得滑动了自己的喉头。
我家的花猫从棉毡做成的门帘中挤了进来。它也冻得缩了身,紧盯了泥火盆中的炭火,两眼似乎放出光来,似乎它面对的不是火盆,而是一只可口的老鼠。冬日里,它的口粮也不富余,老鼠们都躲进了自己的安乐窝里,享受着早已存下的粮食,正在享受着一个冬日的清闲和幸福。父亲爱抚地用手抚摸着它的头,小猫会意,紧挨着父亲就地伏下,但它的眼睛依然还是紧盯了泥火盆儿。我看到小猫使劲地吞了一口唾液,我忽然想起了刚才的自己。
“等你大了,我们爷俩就可以一起喝酒了。”父亲看着我说,一边脸上堆满了笑意。我盼望着自己快些成长,早些成为父亲眼中的男子汉。
母亲和了一把白色的小麦粉,用柳条穿了,埋进了炭火里,一会儿面香便再次弥漫了屋子。母亲把熟透的面团拍打了,把它从柳条上取下来,分成了四份,分别替给了我和三个姐姐。在我们当地,这种奢侈的面食叫做“嗗餟”。在我们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拿到这种珍贵的面食,抑或是一个鸡蛋。至于其它,当时的我们,是不敢奢望的。
更多的美味从泥火盆里跳出来,有时是几把玉米粒。小小的玉米粒在一瞬间变成了爆米花。它成长得真快。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把黄豆,把它们放在了炭火里。在我恍忽的一瞬间,黄豆啪的一声爆了。它的爆发力很大,把小小的身形弹了出来,一时寻它不着。我低了身,在周围认真地搜索着,唯恐失了这个美味。为了缩短搜索的时间,我集中了注意力,小心地盯了那一个个黄豆,等待着它的涅槃时刻。
母亲在泥火盆儿边低坐了,手上便有了姐姐们破了洞的袜子,有了父亲因为干活而挂破的衣裤,还有我粗心大意留了的钮扣。小花猫依然慵懒地睡在泥火盆旁,睡梦中还不忘伸长了自己的前腿。它张大了嘴巴,伸出了自己的舌头,围饶自己的胡须围了一个圈,然后才满足地缩了回去,又再次沉入了梦乡。
父亲从外面回来,帽子上和肩膀上都是雪。母亲赶忙迎了上去,用扫炕的扫帚把雪从父亲身上扫下来。雪落在了泥火盆里,发出了滋滋的声音,如同父亲喝酒的声音。父亲把手放在了泥火盆上,他不停地搓着手。因手寒冷,又刚刚从外面回来,他的手有些麻木。好一会儿,父亲才舒缓过来。
“我去看了看新屋,等明天春天,我们就可以搬进新屋了。”父亲说。
我在睡梦中,依稀听见父亲的话。顿时觉得口中哈出的气很快不再像以前那样的冷,等明天的春天,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新家了。
冬夜漫长。父亲又在泥火盆里添加了炭火,炭火又再次旺了起来,变得通红。透过闭着的眼皮,我的眼前又是红火一片。红彤彤的炭火,似是雪中的红梅,照亮了我家的冬夜,给人无尽的希望和温暖。朴素简约的泥火盆儿,成了几代人抹不去的温暖的回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家的上空有时也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每每此时,我便会想起父亲的泥火盆儿,想到泥火盆般的人生。我想,只要自己心存温暖,遇到再大的事情,也会熬过去的。
父亲的泥火盆儿,不仅在冬日里温暖了我们的身体,美味了我们的舌尖,还透过皮肤,深入了骨骼,丰盈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