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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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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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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

“剃头了,剃头了……”我还在睡梦中,就听见外面街道上传来了剃头匠的吆喝声。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我在炕上就能复原这样的一幅画面。

一辆小推车,推车的是老陈,他是邻村的一个剃头匠。推车的一侧是铁皮炉子和小盆,炉子是用来热水的,早就生好了火,小盆是用来湿手巾捂脸用的。另一侧是背叛的工具,有手动理发用的推子,有剃头用的刀和磨刀石,还有涂抹胡子用的肥皂水。还有一条长板凳和一个马扎。还有一个布袋子,盛着一些零碎用的东西。

听到有人进屋了,我假装闭上了眼,装睡。父亲来到炕边,轻轻地说:“起来吧,咱爷俩去剃头。”这是一句不合逻辑的话,明明剃的是头发,却在字面上说的是头,这不仅不让人头皮发麻。我害怕那个闪着寒光的剃刀会落到我的头上。

等我磨磨蹭蹭地起了炕,父亲早在那条板登上坐好了。那条枣红色的板凳,比以前更加地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用了几十年的板凳,早已包浆了,更加地红艳。我看着父亲稳稳地坐在板凳上,红艳的颜色通过父亲的身体向上传递,我恍惚觉得父亲也要变红了。

老陈熟悉地打开了炉子的炉门,将火轰旺,然后在炉口放上小盆子,往里面加了水,等待水热的时候。接着老陈把剃头刀在荡刀布上来回猛擦了几个来回,然后扶正了父亲的脑袋。剃刀从父亲的额上开始了,我听到嗤嗤的声音,仿佛是踏了鼓点,很有节奏。老陈的手细长,像一只螳螂爬上了父亲的脑袋,一口一口地吃起来。一会儿的功夫,父亲的头发便被这只螳螂啃短了。多少年以后,等我学习了《庖丁解牛》里的那些句子,我才明白了“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的描写,是多么地令人陶醉。父亲闭了眼睛,他似乎是睡着了,我知道他正在享受中。等嗤嗤的声音消失了,父亲方才回过神来,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我看到它的头皮泛出了明亮的色彩,在阳光下闪亮,如同一面面弧形的镜子,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父亲在我的面前,坐在阳光下,似乎也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太阳,脸和头上都显出锃亮的光。那一天,我看见了两个太阳,一个是圆的,高高地挂在村子的东南上空,一个是不规则的,或圆弧,或平面,顶在了父亲的双肩上。这些太阳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锃亮耀眼,晃得我两眼发慌。

老陈用手试了水温,一会儿的功夫,小盆里的水便热了,老陈便把脸巾放在了里面,等热透了,便趁热捂在了父亲的脸上。我看到父亲的脸几乎全部被包围了,只剩下了鼻孔,连嘴巴也被覆盖了起来。估摸着时间到了,老陈一把扯下脸布,用一块黑兮兮的海绵用极快的速度蘸了一些肥皂水,然后迅疾地涂抹在了父亲的脸上,我看到父亲黝黑的脸瞬间变得白了很多。剃刀早已握在右手,老陈用左手绷紧了父亲的脸面,从上而下,从左而右,再次开始了他的创作,我的耳鼓里再次传来了嗤嗤的声音。多少年以后,我的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父亲再次闭了双眼,他再次沉沦在醉人的嗤嗤的声音中了。

刀锋洗眼,是老陈的拿手技艺。刀尖的寒意把父亲唤醒,他虽不能睁眼,却分明地看到了那把锋利的剃刀在眼皮上游走。老陈成了高中课本中的庖丁。因为迎了阳光,父亲眼皮上有了血红的颜色,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如此,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再次陷入了睡意之中。

当父亲第二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乖乖地坐在那条长条形的枣木板凳上了。剃头刀的冰凉瞬间穿透了我的皮肤,我局促地缩了头,同时感到自己的身体也似乎是缩小了一半。

“只给牙仔剃头就行,不能刮胡子的。”父亲再次提醒了老陈。

“那自然是,小孩子还不到开脸的时候。”老陈一边给我剃头一边应允道。

我把这句话听了心里去。在几年后,我尝试着用父亲的刮胡刀偷偷地刮了小腿上的汗毛。让我惊奇地是,不久之后,我的双腿上就出现了黑黑的细毛。想起大人们常说的话,我意识到我成了真正的男子汉,我支持了自己的孩子毛了。

事实毕竟还是事实,我还是那个幼稚的孩子。我并没有因为刮去小腿上的细毛,而成为真正的男子汉。父亲说,一个人要长大,不是一天的事情,我还是有些心急了。

我也上了国营的理发店,算是长了见识。那是一个冬天,父亲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他要去乡里的理发店去理发。尽管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我模糊地意识到父亲肯定是要办一件大事。要不,他怎么会去国营的理发店里理发。想来是与一件大事相衬。

门“吱哟”一声地被父亲推开了,我们父子出现在了一片热气腾腾之中。屋子里因为生了暖气,所以格外地暖和,我感觉到我的身体瞬间膨胀了起来。老天是公平的,老陈的剃头刀把我缩小了的身体的部分,又给暖气给抻拉了出来,我感到父亲瞬间身体低了下去。眼前的雾气渐渐地散了,我随了父亲身后,去了里面一处所在,悄悄地坐了。

理发店里有几个座位,每个座位都有一个理发的。墙上挂着几块镜子,镜子也不是很通透,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镜子里面的人相也不清楚。屋里的空气也不清爽,油脂的气息,肥皂的香味,衣服上的烟熏火燎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直逼进我的鼻子里。

给父亲理发的是一个大约40岁的中年妇女,她动作麻利,用电动的推子很快地给父亲理了发。

“领着孩子来的?”那个阿姨问。

“嗯嗯。”父亲连整理着自己的衣领连答道。

“来吧,我也给你理理。”那个阿姨热情地对我说。我把眼光看向父亲。

“那敢情好,真是太感谢了。”父亲说。我第一次用的是电动的推子,阿姨打开了开关,在推齿上加了一点润滑油,就给我理了起来。阿姨用一把梳子隔了,电动推子并没有接触着我的皮肤。

“上学了吗?”见我放不开,阿姨问道。

“还没有呢,村里的人说,不到九周岁,还不能上的。孩子们多,一时盛不下。”父亲说,带着笑意。阿姨手法娴熟,一会儿的功夫,便给我理好了。

“够吗?”父亲掏出了二角钱,递给阿姨。

“够。大人领着孩子来,只收大人的,小孩子理发不要钱的。”阿姨收了钱。

我看向镜子中的自己,顿时精神了许多。阿姨给我理了一个小平头呢,我不再是递了光头了。我欣喜不已,笑着看向阿姨。

“下次再让大人领着你来。”阿姨说。我忙不迭地点头。

父亲只是领着我去了一次国营的理发店,就再也没有去过。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去,父亲说,那里的费用用些贵,要二角钱呢。我知道自己的家境,于是便不再吱声。

等上了初中,我的理发便由大姐承担了。她是用剪子给我剪的。甚至有一次,她照着给我二姐三姐剪的样子给我剪的头发,结果惹得同学们嘲笑。我向父母抗议,从此便由父亲自己给了手动理发。

一晃到了疫情期间,整个的中国几乎都静止了。我的头发越来越长,但也出不去。

“要不,我给你理的,你看已经太长了。”妻子摸着我的头发说。

“行是行,可是没有理发的东西啊?”我反问。

“就用你的电动刮胡刀吧。”妻子说。

我拿了马扎,坐在了阳台上。阳台上的阳光正在灿烂,耀得我的眼睁不开,我索性闭上了眼睛。透过自己的眼皮,我看见了眼中血红的太阳。

妻子的手法并不娴熟,她打开了手机,搜索了理发的视频,用梳子隔了,边学习边尝试着给我理发。过程并不顺利,我听到了妻子的迟疑声。尽管我闭了双眼,我也知道进行的并不顺利。妻子停了手,仔细端详着她的杰作。电动的马达再次响起,我听着急骤的马达声,听着推头接触头发的声音,以刚才顺滑多了。妻子对于新生的事物,总是乐于尝试。她有兴趣,更有技巧对它们迅速地上手。

电动的马达声最终停止了,它再也没有响起。我意识到妻子的事业完成了。我睁开眼,阳光正艳,不由得再次闭上。我站在了镜子面前,镜子中的我,白头发明显得少了很多,因为理得短,如果不仔细看,几乎要看不出来,我明显地感到了自己的精气神。我索性紧接着洗了头,头发更加地柔顺。

“很精神。”妻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我报之以微笑,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我相信,我的眼光又有了光。

“又省下了一二十块钱。”我笑着对妻子说。妻子不觉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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