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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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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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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笋

母亲的餐桌上出现了一盘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菜,看上去像小竹笋。

“尝尝吧,你可能没有吃过。”见我心中疑惑,母亲便跟我说。

“嗯嗯。清脆爽口,是竹笋吗?怎么有一股淡淡的笋香味?”我看向了母亲。

“芦苇笋。”母亲淡然道。

我还是吃了一惊。老话说得好,“春食野菜赛仙丹”,吃腻了大鱼大肉,吃烦了大棚里面的反季节蔬菜,有谁不对野菜充满了渴望和期待?年轻人可能对野菜的感情要淡一些,但是对于有了一定年纪的人来说,春天的野菜,那是一种久违的融合和拥抱,是春日里的不可或缺。

“芦芽笋不是芦笋,是芦苇这种草本植物在早春新长出来的嫩芽。”母亲又说,神情依然淡淡地。当你听到这句话,可能有好多人发出和我一样的疑惑:“咦,这种东西还能吃?”

能吃。不仅能吃,而且我们的先人吃芦苇笋的历史还很悠久。那就让我们溯源一下。屈原在《九歌·河伯》说:“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说的白话一点就是:鱼鳞状的瓦片盖在龙形的殿堂之上,紫色的贝壳堆叠成城楼,珍珠装饰的宫殿。湘楚之地多水泽,古人常将水中灵物与仙界相联,可以想象得出,河伯宴饮时会用金盘盛芦笋作为珍馐来招待宾朋。

美好的神话岂能只存在于楚辞遗韵之中,这不就有了太湖的传说。相传:范蠡泛舟五湖时,渔家女采初生芦芽拌入莼羹,成就一段隐逸佳话。这个“芦雪烹茶”的轶事,契合了多少隐者淡泊的心境。

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幻像:暮春三月的细雨,带着几分的禅意和淡然,在春夜里忙活了一整个通宵。顺滑的青石板映出了运动的白云和静止的蓝天,也沁出了淡绿的苔痕。河滩处,新生的银簪业已初现,晃了痴迷者的眼。那芦芽才钻出三寸,便已擎起翡翠剑锋,刺破氤氲水汽,挺立在虚无和缥缈中。加上春意和潮湿气息的融合,让古城的诗意更加地蓬勃和遒劲。弥漫的春意之中,一个浣衣的女子,赤了双脚,轻轻地掠过浅滩,胳臂肘里的竹篮里,新采的薇菜还沾着昨日的夜露。女子轻盈地俯身,发髻上的银蝶坠子便似微风,轻轻地掠过笋尖,把苇丛深处两只相拥的白鹭悄然惊起。白鹭展翅飞翔于水面之上,翅尖扫落的水珠在半空凝成转瞬即逝的篆字。

这就是老篾匠口中所说的“龙须试刃”。待到端午时节河道上的龙舟竟鼓,这些翠剑便会化作江河上的千帆,在浩渺烟波里一年年续写伍子胥的传奇。有人说,那翠剑,那千帆,就是2500年的伍子胥化身,不禁令人嗟叹。

更多的诗意在脑海中不断地涌现出来。

白居易在《池畔》中说:“结构池西廊下,疏开北户窗前。片心高与月徘徊,自誓孤云般洁。”据注家考据,“池西”应当种芦苇,春笋破泥恰合诗人清高心境。

杨万里在《过临平莲荡》中说:“剪剪南风破浪来,蒲芽荇带一时开。”虽言莲荡,其“剪剪”状物手法,正可移植来描写芦笋破土之势态。

柳宗元在《小石潭记》中有“青树翠蔓,蒙络摇缀”之句。我们不妨试着改写为:“滩涂新绿,芦笋参差,翠缕摇风,若佳人发辫垂珠。”既保留了原句的空灵之气,又注入了新生之意象。

芦苇笋不仅出现在神话传说和诗词曲赋之中,它还进入了平常百姓家,成了某些地区鲜明的民俗符号。江淮地区有一个清明食俗,叫做“芦芽裹糕”。取鲜嫩的芦苇笋尖,混合糯米米粉一块蒸制,谓之“咬青”,暗合《齐民要术》“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的时令哲学,宜作为乡愁最为称心的寄托。

我和妻子决定要自己去采芦苇笋,现场感受它的美艳,它的鲜丽,它的奇幻,它的涅槃。

晨雾中刚刚破土的笋尖,很尖,很小,很嫩。它们是芦苇新生的婴儿,穿着翠绿的花衣,轻轻掀开它的花衣,就会显出它白白胖胖的身段。每根芦笋只有三天的花期,却能长至一丈有余,这该是一种多么令人惊叹的生命奇迹。

有了水靴的加持,芦苇笋并不难采。我们弯下腰去,按着它的头顶,向斜处一掰,脆脆的芦苇笋便脱离了芦根,让人怜惜地落在了我们的手里。心中的歉意渐渐地浓烈起来,为了一顿美食的自足,竟然涂炭了不少的精灵。我们决定少采摘一点,只是尝新就好。

原本是水平如镜,远处渔翁的木桨欸乃,划碎了平镜,柳堤的倒影在水里变得忽长忽短忽细忽粗,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矜持。渔翁,一头的白发飘然,他一边气定神闲地划船,一边从竹笠下吼出半阙古调:“芦芽似剑斩春愁……”对岸的钓者听了,应声抛来一截柳笛,笛声苍遒,相和了渔翁的古调。不经意间,却早已惊醒了沉睡的新笋,它猛地抖落鞘上的琼浆,那是上天给它的晚梦披上了一层薄纱。薄纱凝聚,渐渐地拢在了一起。新笋在晨光里舒展了几下腰肢,将积蓄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春意,泼洒成水中和空中的水墨长卷。听老者说,这芦笋生长的声响最是清越,若在子夜静听,能听见丝竹管弦竞相破土的妙音。

正午的骄阳,将芦苇荡晒成碧玉般的妆台,趁着中午没人,笋衣羞涩地褪下自己的花衣。那褪落的花衣,顿时化作满地的云笺。白云在上面不停地涂鸦,仿照天上的景象,变幻出人世间的奇幻。

在岸边传来“砰砰”地棋子落下之声,不用说,那是两位老者在斗棋。在他们的周围围了一圈观众,一个个都伸长了脖颈,踮起了后脚,低了头,像是一只只被人提了脖子的鸭子。那二位老者,倒也看不见一点,只能是凭了声音去判断。他们争论着棋路,却不知此刻的芦苇里的春笋,早已化成了游鱼唇边的翡翠,或是浣纱女腰间系不住的清风。

夕照将芦笋的剪影烙在了粼粼波光里,恍若天人遗落在人间的玉簪。老渔翁收起了他今天的最后一网,网眼里漏下的不仅是银鳞闪烁,还有几茎新生的芦芽。此刻的沉寂,断然不是最后的终结,而是生长中的隐忍蓄势,将整个春天的精气神都封入自己的酒坛,待到秋霜染白了苇花,它会再从渔火里涅槃重生。

有人说:“樱花七日语,芦笋三日禅。”

在日本的春日序曲里,樱花总是第一个登场,七日的绚烂,将整个岛国织进粉白的梦境,满树花开,如云似霞,游人如织。樱花的绽放,是一种宣言,一种对春天的热烈拥抱,一种对生命的最美赞歌。

而在同一片土地上,芦苇荡里的嫩芦笋的绽放,却是一种淡然中的坚韧,是一种静默中的力量。它们生长在水泽边,不为世间的喧嚣所扰,只是静静地,默默地,从泥土中探出头来。它们的生长,没有樱花的张扬,没有蜂蝶的环绕,只有春雨的润泽,只有阳光的抚慰。芦笋的绽放在三日之间,虽然短暂,却充满了生命力,它们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生命的真谛。芦笋的绽放,让我们在平凡的生活中找寻生命的价值,学会在生命的寂静中找寻内心的力量。

樱花的美,是一种视觉上观赏的享受;而芦笋的美,是一种内在的对生命的敬畏之美。二者的美不在一个层次,一个外在,一个内里;一个视觉,一个精神。樱花七日,如梦似幻;芦笋三日,如诗如画。它们在同一季节里,用不同的方式,诠释了生命的绚烂与静美。

“将芦笋芽外皮全部扒干净,只要里面鲜嫩的茎,切断焯水之后与肉辣椒同炒,有营养,又美味,也很下饭。”妻子说。

我“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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