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秋后,学校照例要组织美术生去峨庄写生。车子越向前开,感觉地势越高,而路却也越走越窄了。
“看,哪是什么?”一个同学远眺车外,他大声惊呼起来。
“梯田。”有人应得淡然。
“看你那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真可爱。”不知道又是谁补了一刀。
同学们笑了,随队的老师笑了,大家都笑了,笑声弥漫了整个车厢。还在沉睡中的人,也开始睁开了惺忪的双眼,有些出神地望着车外。开车的师傅是峨庄的山人,更是嘴角上扬,眉头的皱纹都似乎要平展开来。长长的脸庞,黑且削瘦;手掌大且宽,手背上的青筋暴突,仿佛要从手上独立出来单干。
车子稳稳地停在了一处写生基地旁。同学们互相帮着忙,把行李从车厢里拿下来,按照以前的分工,陆续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床褥铺好以后,就一个个脱了鞋子躺倒在了床上。一路的颠簸,让所有人都显得疲倦。领队按照事前的分工各自巡查了属地,才去收拾自己的床铺和行李。
我躺在床上休息,却不知为何,脑海中不时地闪出“梯田”二字。我的眸子深处出现了梯田的幻像。电视上的梯田我是见过的,有云南哈尼的梯田,广西的龙胜龙脊梯田,太行山的梯田。哈尼和龙胜龙脊的梯田都盛满了水,镜子一般,随了太阳的脚步,变幻出天堂般的绝美。它们是南方的梯田,种的是水稻。太行山的梯田,没有天堂般的绝美,却有北方固有的粗粝和朴拙。我想,凡是有山的地方,都有可能有梯田吧。以我仅有的印象,我把梯田分成了南方和北方。二者虽是迥异,却各有各的美,平分了秋色,不辨了伯仲。
大山里的梯田,如仙人们登天的巨大的台阶,一层层地升到山顶。
峨庄的梯田成了夜梦的主角,它像一个年轻秀美知性的女人俘获了我的内心。我决计无论如何要在第二天去探个究竟了。
第二天清晨,峨庄飘浮在了山里的雾气里。远山已经不见了,心心想念的梯田也不见了。它们在雾气里各自盛满了朦胧和神秘。远处的流水潺潺,却不见了水流。只有近处的几幢房屋还依稀可见,却也时隐时现。屋前的一棵柿子树,更是挂满了灯笼,小小的,红红的,像是天空中的红色的圆月。
东方出现了一疙瘩的炭红,远远地,无声无息,一蹿,红色露出了一点。它好像累了,歇了少许,便又是一蹿,红色更大了。眼前的我们都不免噤了声,心跳得咚咚响,话却没有一句抢出口。只见每个人的喉头在不停地忙碌,伴着很响的吞咽声,似乎还有一些的颤抖悄然隐在里面。
太阳终究还是上来了。
我们紧好了自己的鞋子,拉了拉衣角,便小了心向上攀登。近了,方才看清梯田压根就没有路,是我们轻慢了它。梯田是要俯瞰地。我们在山下看到的梯田,鳞次栉比,实则是梯田的护坡。护坡是用石头逐层砌就的。
我的眼前现出这样的影像来:山里的村人们手持了撬杠、钢钎、铁锤,肩扛了䦆头和挑担。男人们赤了上身,露出夕阳般的古铜色的后背,把石头从山体上一块块地剥离开来,然后抡圆了巨大的铁锤,女人们紧握了钢钎,立定了方位,巨石在钢铁般的力量和钢铁般的意志下,裂开,破碎,瓦解,臣服。男人们手持钢钎和铁锤,依了石形,各自雕琢成合适的形状和角度,然后把它们依次搬到地边,叠加,垒就。男男女女各自挑了挑担,去山下淘了宝贵的土来,倒在了围挡之中,然后用铁钯平了。一块块梯田,自下而上,从大到小,便在岁月中积累了起来。
恍然之间,我想起了移山的愚公。愚公虽出现在神话中,我却不这么认为。现实的愚公到处都在,他们是先人,是祖辈,是父亲,是儿子,是山民,更是每一个中国人。他们在与自然抗争的过程中,以血汗为舟,以铁肩为锚,绘就了这天地之间的不朽和传奇。
我想起了《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诚哉斯言!
有一位老者从山上下来。头发已经全白,衣服上的扣子解开了,山风好奇地掀开他的衣角,和老人家玩起了游戏,在老人的衣服里钻来钻去。老人身形清瘦,肩上扛了一把䦆头,䦆头那头担着一捆玉米秸秆。初冬的时节,山风带着寒意,和秸秆上的残叶做着告别。寒风与玉米的叶子亲昵地交谈着,它们的惜别情话说得有些高,叶子被吹得脆响。有的叶子不舍得下山,情愿被山风拽了下来,然后飘到半空,好像是要争取自由似的。
太阳已经很高了,它慷慨地向大地撒下自己的热情。俯瞰脚下,层层的梯田都换上了金黄色的冬衣。我们累了,老人却是好客。于是,我们便在几近山顶的一块巨大上坐了下来,开始了我们的交谈。
“老人家是山下的?”
“对。”
“您老高寿?”
“79。”
“这么大的年纪,身体还很硬朗。”
“常年和山与石打交道,怎么会不硬朗。”
“看山顶上有那么多的松树,是天然生长的,还是种上去的?”
“种的。一棵棵地种,一年年地种,日积月累才见了绿。”
“您还烧灶?”
“对。灶上的饭菜有烟火气,有味道。”
“为啥这座山的松树格外地粗壮?”
“上面埋了为国死去的人。”
“有陵园?我们怎么没有看见有路修上来?”
老人这次没有吱声。他的沉默已经回答了我们。或许他不愿意提及那些尘封的过往。我不敢再问,目睹着老者踽踽而去。阳光一路追随了他,撒在他的身上,似乎金人一般。
午饭的时候,我把上午爬梯田遇到老人的事情告诉了基地的山民。
“是老陈。山上有他的战友。自从复员回家,他就义务在山上种青松。每逢年节,或者平时有空的时候,他就去山上坐坐,陪他的战友说说话。”
我的目光顺着山民手指的方向搜寻,在那片被岁月遗忘的角落,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屋,那是老陈的家。它伫立在风中,仿佛一位沉默的战士,守护着过往的风云。屋檐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兵,那就是老陈。屋后一株高大的松树特别地突出,枝叶葱郁,覆盖住了石屋,仿佛要拥它入怀。我想,随着时光的流逝,老陈的名字或许会被世人淡忘,但他的故事,却如同那屋后挺拔的松树,坚韧不拔。
“山上没有路呀,他怎么上去?”我疑惑道。
“你们走的是这面,本来就没有路的。翻过山顶,有一条石砌的路,也是山里的村民自愿修的。”山里的人回答我说。
我听了,顿时觉得山里安静起来。深秋的风,带着寒意,我却感觉竟然有些温暖。夕阳快要沉入群山,周围有鸟鸣,不绝于耳。
远远望去,夕阳下的老兵再次陷入黄金色之中。他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每一道皱纹都似乎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他的眼神,虽然不再锐利如昔,却依旧透露出一种坚定和不屈。他的手,布满了老茧和伤痕,那是他年轻时在战场上与死神搏斗的印记。每当夕阳西下,他总会坐在那把摇摇欲坠的木椅上,望着远方,仿佛在回忆那硝烟弥漫的岁月。
如今,战争的硝烟已经散去,但老兵的心中,那份对战友的思念和对国家的忠诚却从未消逝。他常常抚摸着那枚已经褪色的勋章,那是他和战友们共同的荣耀,也是那段历史的见证。他希望,世人不要忘记那段历史,不要忘记那些为了和平而战的英雄们。
我突然有了一个冲动。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当面拜访老陈。我们坐在石屋前,在那棵硕大青松的荫庇下,伴着山风,耐心地听他讲述那些陈年旧事,以敬佩为纸,以心为笔,认真记录下每一个细节。我知道,这些故事不应该被埋没,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老兵们的英勇和牺牲。
我更相信,老兵的石屋不再孤单,它成了人们心中的圣地,老兵的英雄事迹也如那屋后的松树一样,被世人传颂。老兵虽然年迈,但他的精神却永远年轻,他的故事,如同一首永不落幕的赞歌,歌颂着抗战老兵的英勇和不朽。
在峨庄,每一处存在都有它的信仰,关于梯田,关于石屋,关于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