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都有早市,尤其是每个城市。对于城市来说,早市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一座城市可以少了其它,唯独不能少了早市。
凌晨2点,寿光文家的蔬菜批发市场早已灯火通明。家里种棚的菜农,大都是骑了电动三轮车来卖菜。如果一辆拉不过来,就用两辆甚至三辆来拉。如果菜量忒大,也可以事先电话联系,在地头完成了交割。菜是半夜里摘的,刚刚从大棚里出来,那股新鲜劲没得说。黄瓜翠绿,西红柿红艳,胡萝卜橙黄,茄子深紫,白菜雪白……举不胜计不胜枚举。
早市上的口音也各具特色,东北的,内蒙的,山西的,河南的,上海的……不一而足,不计其数。他们各自操了带有浓郁地方味的普通话,谈价,砍价,交淡。电动车的马达声,油车的轰鸣声,卖菜与买菜人的喧嚣声,惊醒了沉睡中的小城。小城还是迷糊,只有街灯通红,像是连续熬了夜的。这里的交易简单,蔬菜各自有自己的交易区域,既集中又便捷。
“香菜多少钱?”买家问。
“一块三。”菜农答。
“一块二,行不?”买家又问。
“不卖。”菜农说。他们的心里有谱,多少可以卖,多少卖不着,心里在可亮堂着呢。在寿光,最能体现山东人的豪爽。行不行,就是一句话,没有那些弯弯饶。如果成交,在钱款交接完成后,买家则是用手一指,报出自己的车牌号,剩下的就不用管了,你要的菜,保准会一斤不少地准确无误地送到你的车里去。在早市的车辆尾巴,有义务的老者在巡查,违抗着秩序。他们有的一干就是几十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吃亏。用老人的话说是发挥余热,一边干,一边还乐呵呵的。要是晚了饭,自然有晚辈或者老伴找上早市来,顺便还带了吃食。义工们也是一脸地幸福。各种声音之中,最高的要数那些卖吃食的。他们拉长了音:
“包子哇。刚出锅的包子哇,热乎着呢。”
“油箱,刚炸的油条,酥脆喷香。”
“火烧,牛肉的,驴肉的,还烫嘴哩。”
……
叫卖声此起彼伏,让小城的温度提高了很多。即使是寒冷的冬季,你只听这喊卖声,心里也会温暖很多。不由细想,等完了事,就赶紧去填补自己的辘辘饥肠。忙了一宿,肚皮都已经叫唤了好几遍了,可不能再委屈了它。喊食声一个高过一个,一个压过一个,像是比赛似的。叫喊声汇成早市的一条河流,从头流到西,又折回来。从南流到北,又折回到了南边。生活在这里交错,沸腾,汩汩地冒起大大的泡。小城的火热生活,就是从早市开始的。
从寿光往北,大连的早市我是见过的。半个山东老乡像是打架似的开了高腔:“玉米面大饼子哇。土豆两块钱一袋。豆腐脑儿,热乎着呢。火烧。烧刀子。耗子药……”与寿光的早市不同,东北的早市卖吃的更多,有人吃的,有人喝的,也有送给老鼠的“美味”。再说声音,哪叫一个好嗓门。在十米远处站定,你都能感受到声浪的压迫和震动。仿佛早市的卖家不是来卖货的,而是来卖声音的。好像是谁的声音高,谁的货就靓,价格就高一些。那些睡眼惺忪连脸也没有洗的早客,把自己裹成了一个棉粽子。一面搓着手呵着气,一面被叫卖声唤醒。男女老少都攥紧了拳头,瞪大了眼睛,努力跟上叫卖的节奏,让自己尽快地融入早市的火热氛围之中。
“大连的早市,一直都是这样吗?”我问。
“可不是嘛。老早就这样,自我想事起。”早客答。
“这么高的声调,喊一早上不累吗?”我问。
“累啥,都习惯了。早市上如果没有人声,食客们还不敢去呢。静得瘆人。”早客道。
大连的早市与上海迥然不同。在上海,摊主们一早会把自己新鲜的蔬菜整齐地排列在地上或者摊位上。目送了人来,又目送了人去。很少有说话的,即使是说话,也是软糯的上海话,没几句不说,且声音很轻。身处附近,都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什么。所谓的吴侬软语,也体现在了早市之中。如果说大连的早市叫卖声是关东大汉,手持铜琵琶铁绰板,嘶唱“大江东去”;那么上海的早市上的交谈更像是恋人的私语。笑容是甜的,声音是甜的,语调是甜的,一切都加了糖似的,一切都是甜的。就连早市的空气中也都是甜的,糯的,软的。
成都的早市,我逛的是肉市场。凌晨开始,店铺都准备好了一天的肉量。成都的早市好像是专门为火锅准备的:各种辣子、香料成包成袋,各式红油成桶成罐,各式红肉白肉成排成片,各种脏肠血皮成堆成山。有人说,没有一只鸡能活着走出临沂,那是临沂的炒鸡做得棒。有人说,没有一只猪一头牛一只羊能活着走出四川,那是四川人的火锅令人惊奇。如果我们设想一下,领了四川的猪牛羊鸡鸭来逛早市,指着肉货对它们说,看,这些就是你们的归宿。那些人是你们的下游,不知道它们会做何感想。
漓江的早市,瓜成车,肉成扇,酒成坛……
海南的早市,较之多了鲜花。早市上不光有各种吃食,还有可以做为吃食或者能够带来精神愉悦的鲜花。云南地区的早市,连起各自火热的生活。披着绿色头巾的玉米,头巾的顶端羞红了脸。白萝卜象牙色,颈须上的泥土还新鲜着呢。火红的柿子椒,外围雕刻了一段彩云,缤纷五彩。芹菜长长的,耸立在蔬菜中间,像是站台的模特。
到过云南的人,没有人会不惦记她晨光里的花事。破晓时分,滇池畔的薄雾还未散尽,斗南花市已从沉睡中苏醒。凌晨四点的风裹挟着露水,掠过一捆捆沾着泥土的鲜花,惊起几片蜷缩的玫瑰花瓣。早市未开,花农们已踩着三轮车,将成吨的嫣红、雪白、鹅黄倾泻在水泥地上——那是刚从田埂采撷的洋桔梗、绣球与康乃馨,根须还缠着湿润的草屑,像刚从大地的血管里分娩出的婴孩。
天光微亮时,人群如潮水漫入。花贩们支起塑料布,将鲜花堆成小山,紫罗兰与洋甘菊的艳色撞碎在晨曦里,连空气都被染成斑斓的滤镜。吆喝声此起彼伏:“十块钱三把!带露水的!”买花人弯腰挑选,指尖拂过花瓣时,总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将冷冽的草木香揉进肺腑。角落里,几位老妪蹲坐分拣满天星,银发与雪瓣交融,仿佛时光在此处打了个轻盈的结。
交易最盛时,喧嚣如市井煮沸。花农抖开一捆芍药,层层叠叠的花苞如瀑布倾泻;游客举着手机直播,镜头扫过堆积如山的玫瑰,弹幕惊呼“论斤卖的浪漫”。而角落的角落,总有老人守着一筐无人问津的野姜花,淡紫色的铃铛在晨风中寂寂摇晃,像一句未及诉说的情话。
日头攀上棚顶时,早市渐入尾声。满地残瓣被扫成彩色的河,而新到的花车又碾过石板路,载来另一场盛放。这里的花从不以枝论价,只论斤称——云南人懂,再矜贵的春天,也该活在烟火人间。
早市卖货的人说得最多的是多少钱,多少斤,从这个层面上讲,早市是孤独的。生活所迫,他们没有时间促膝谈心。或轻轻重的叫卖声,或急或缓的沟通,一闪而过的见面,北后站立的是火热的生活。在早市上溜达,人们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前面的人头攒动,前面的人屁股扭动,大家都在为生活奔跑。家中缺了什么,就来买什么。即使是买一包长长的卫生纸,也是让人倍感富足。
一个早市一座城,数十个早市一个省,无数的早市组成了中国。早市的气息在大地之上的空中氤氲,升腾,汇聚成生活的河流,凝成中国饮食文化,纵横交错地流淌在祖国的大地上,哺育了无数的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