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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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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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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上的千年绝唱

几年前,我和妻子利用假期去四川旅游。与以往的旅行不同,我们这次选择的是乘船旅行。游轮穿行在长江之上,江风穿身而过,让濡湿的感觉一扫而空,让人顿时神清气爽心旷神怡。游轮穿越巫山十二峰,一路浩荡东去。长江,在川渝大地上勾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轮廓。这是一条被巨礁撕裂的水路,江心的漩涡如鬼魅不停地旋转,让我想起了刘慈欣笔下的《三体》。我感到游轮似乎被漩涡拖住了手脚,船不动了。随着漩涡的下旋,我的心也在不停地下旋,渐渐地变紧了。两岸峭壁间,恰有崩石轰然坠落江面,激起的水花四射,似乎要迸到我们的身上来。正在迟疑间,我突然看见了岸上的一幕。船工们赤裸的脊背弯成了满弓,纤绳深深地勒进肩头。他们的身体前倾,几乎要与脚下的岩石平行。就在这让人诧惊之中,“嘿咗!嘿咗!”的号子撕裂了涛声,透过江面和山上的水汽透过了我们的耳鼓。船上的人顿时失了观景的兴致,被震撼在甲板上。世界似乎要静止了一般,刚才的拍照停止了,刚才的谈论止息了。内行的人都知道,川江的号子起于江涛之间。这种声音,一直飘荡在江面江边和沿江的山间,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以至于人们到了此处,即使没有船夫的号子,但人们依然能够听得见。号子已经渗透进了人的内心深处,不时地就会在心间响起。

最初的川江号子,是艄翁击鼓传令的简单节奏,“咚!咚咚!咚!”的鼓点,像沉闷的心跳,指挥着纤夫们机械地拖拽绳索。直到有一个暴雨倾盆的夜里,一队满载桐油的商船困在滟滪堆前。船上的老艄公,突然撕心裂肺地嘶吼:“脚蹬石头手抓沙!八股绳绳肩上拉!”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雨幕,激昂了众人。船工们循声而动,他们的脚步不再杂驳,而是突然有了韵律,拉纤的节奏逐渐统一,纤绳绷紧得啪啪作响,货船从险滩边缘有惊无险地滑过。自此,有灵性的号子,便开始在长江上生长,笼罩在天地之间,成了船工内心深处的标碑。

在中国,美丽的东西怎么会少了历史与传说。《巴县志》记载:“康熙年间,一位哑巴纤夫神鬼差使地突然开口吼唱。他的号子好像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出自神灵一般,时而如夜枭啼哭,时而似猿猱哀鸣。说也奇怪,船工们竟凭这嘶喊,破开了万年不化的冰凌。”也有人说,屈子投江后,化作号子守护长江。有时,屈原在江里游走,会听得鱼虾对话,于是模仿水族交流的声音,创造了最初的号子词牌。每年端午,江面会出现“喊魂船”,艄公们唱的也全是楚辞变调。更为离奇的故事发生在同治年间,有个醉酒船工踏碎了月光高歌,次日人们发现他的脚印,竟在石板上烙出完整的《下滩号子》曲谱。

我们被秦腔的气势摄服。这种属于典型的“黄钟大吕”的唱腔,板式无一不显示出大调音乐的美学风范。气宇轩昂而不萎靡,激越豪放而不低气,音调高亢而无俗韵。而川江号子也绝非单调的嘶喊,其腔调之丰富远超想象。四平腔如春溪破冰,常在风平浪静时用以调节呼吸;懒大桡似老牛犁田,是漫漫长途中舒展筋骨的吟唱;快二流若骤雨敲窗,每当漩涡逼近便陡然炸响。最神奇的当属“见滩号子”,其音阶随着浪高而变化——浪高三尺,声线拔高三度;浪急如刀,则转为撕裂般的假声。

有经验的号子手能在领唱里暗藏了玄机。遇浅滩必唱“雾隐青山不见舟,轻桡慢摇过沙洲”,让众人缓力;逢险滩则陡然拔高唱道“脚蹬悬崖手抓石,命悬一线莫迟疑”,众人闻声精神大振。更精妙的在于即兴创作,有一年,丰都鬼城段大雾弥漫,领号人忽改唱川剧《奈何桥》选段,众船工跟着戏文节拍划桨,竟在迷雾中踩准漩涡间隙安然通过。

民国档案曾记载一位传奇号子手:“此人在万县段突发急病,临终前攥着徒弟的手,唱完最后一支《桂姐修书》。令人称奇的是,这首讲述船女等待情郎的婉转小调,竟然含有隐秘暗号——每唱到“柳叶青青”时,实为暗示前方暗礁分布。”此事后被川江号工奉为秘典,直到五十年代仍有老者能破译其中的乾坤。

号子的故事里泛隐着浪花与月光。《十八扯》中就有情义的密码。这首看似调侃船工生活的号子,实藏玄机。“张打铁李打铁”的唱段原是互通情报——“张”指涨水期,“李”代指礁石区。咸丰同治年间,川江匪患猖獗,船帮便用此曲传递匪情。有一次粮队遇袭,领号人突然改唱“打破砂锅问到底”,船工闻声将粮食抛入江中,引开追兵。《魁星楼》里更有玄学的隐喻:唱词中“魁星踢斗照九州”,并非单纯祈福文运,而实为水文口诀——逢“魁星”,江流必缓;逢“踢斗”,必生漩涡。“魁星”者,月明星稀之夜也;“踢斗”者,流星划过也。

儿时的记忆在江风中闪烁缥缈,渐成情状。老码头总会传来哒哒的纤绳拍打声。那时的我趴在船舷,看赤脚汉子们绷紧的脊梁在阳光下泛着铜光。号子声起初像闷雷在云端滚动,近了便化作暴雨拍打芭蕉,每粒音符都溅着汗水的咸腥,迸进生活和江里。有时如果突遇暴雨,号子就会陡然拔高八度,仿佛要撕破厚重的天幕。

六七岁那年,我跟父亲押船过巫峡,头一夜暴雨如注。凌晨船陷碛坝,父亲抄起竹篙唱起《冲滩调》。寒风中他的嗓子嘶哑如铁,船工们跟着号子,跳进齐腰深的江水。漩涡将他们的蓑衣撕成碎片,号子声竟把整个江面震得发颤。天明时船脱险,父亲瘫在船头,嘴角却挂着笑。笑容里盛着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有狂喜过后在冥冥之中,等待下一场的不期而遇嚣人视听惊心动魄。

最难忘是春夜,月光把江面揉成碎银子,闪亮在天地间。天地之间不再沉稳,而是变得摇动,游走,飘忽。每每这样的月夜,老号手便会哼起《夜行船》,调子很慢,慢得像月光静静地流淌。船工们倾耳听着,有人轻声和出声来,脚步声细碎,应和着节拍。江风送来远处纤夫的应答,隐约夹着女子的捣衣声,天地间仿佛飘满温柔的叹息。

当三峡大坝截断巫山云雨,古老号子也面临着消亡的危机。庆幸的是,总有一群人固执地守护着这缕江魂。重庆的曹光裕创办川江号子传习所,把号子编成交响乐;四川的蔡德元临终前,把拿手曲目录成了磁带。更有95后传承人李镇威,把嘻哈元素融入号子,在短视频平台意外走红。千年绝唱,以不同的样式,差异的内容,迥异的风格,在当代的时空中回响。

现代的船工,已无需靠暴喝号子来协调劳作了,但每逢暴雨将至,总有人无意识地哼起旋律。这或许是血脉里的记忆——当钢铁巨轮驶过长江,那些沉没在江底的号子,并未真正消逝。就像岷江畔的老船工说的:“号子是长在骨头里的,江水在血管里流,号子就在脉搏里跳。”

川江号子教会人们要敬畏自然的力量。老艄公常道:“浪打船头三分险,三分靠胆七分听。”不是与自然对抗,而是读懂它的警示。就像号子声忽而低沉如絮语,忽而高亢似惊雷,都是在教人审时度势。如今的都市人何尝不需要这份智慧?面对生活激流,我们何尝不该学会聆听内心的号子?

更珍贵的是号子中蕴藏着的团结精神。数十数百人合力拉纤时,只要领号人一声吼唱,全体便自动调整步伐。这种无需言明的默契,远胜现代职场中的勾心斗角。

不由得令人迟疑。当人工智能开始模拟人类情感,川江号子却能依然保持最原始的生命力。它不需要编码计算,只凭血肉之躯的震颤,便足以传递出内在的希冀和期盼。这或许就是古老智慧的魅力——在最粗粝的生命状态中,绽放出最璀璨的人文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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