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婶叫冯明坤。在二婶过“五七”的时候,我才真正知道了她的名字。
二叔在世的时候,我没有问二婶姓名的想法。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曾经问我父亲二婶的名字。“姓冯。”父亲沉思片刻,才吐出了这两个字。见父亲的眉情,我似乎感到父亲这两个字背后有岁月的无尽的沧桑,生活的苦涩,以及不能言说的酸楚,于是便走了开去不敢去问。来给二婶过“五七”的人陆续地多了起来,除了几个男的本家,其余的都是女的。在农村,给先人过祭日,都是以女性为主的。男性很少,而且是不能去坟萤的,除了逝者的亲生的儿女。这是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规矩。农村的很多规矩无人敢改,即使你有各种各样的自以为是的想法。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或许就是这些规矩,才守卫了农村,守固了农村的风俗,守住了农村的根。
来的女性们,有二婶的同辈,更多的是她的晚辈,她的子女们,她的侄女们,她的外甥女们,还有她的娘家的亲人们。四合院里已经堆满了各种祭品,有摇钱树,有电视机,有汽车,有元宝箱;有成袋的元宝,有成捆的金条,更多的是叫不出名字的祭品。有的还不是一个样式,同一样式的数量也有多个的。二婶的女儿们忙碌着,给每件祭品写上二婶的名字。以便她在天堂查收,然后再在每件祭品中,塞入包有米和面的纸袋儿。忙完这些,她们才长吁一口气,但脸上依然是悲戚与失神的倦色,我们都能理解堂妹们的心情。二婶尽管去世了一个多月,但她们还是没有从失去母亲的悲戚中缓过神来。她们需要时间,等半年以后,她们将不再是这样的神情。
在这人世间,应该没有比失去自己的父母更为让人悲伤的事,尤其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堂弟见我来了,便迎了上来,默然无语地迎上来,默默地递给了我一支烟。打火机的光亮映红了他的眸子深处的泪水,我看见了他眼中的血丝,还有失去父母后藏在内心深处的疼痛。我们俩谁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三叔走了进来,我轻声叫了声三叔。三声轻应,便又张罗事情去了。二婶是今年八月四日凌晨两点去世的。去世的前一天,母亲一早给我打来电话,说二婶病得厉害,我和妻子立马赶回老家探望。堂弟去干活去了,只有三个堂妹和三叔在守候。
“你弟弟一连接了好几个电话,工地上催他去干活。”我能体谅堂弟,不仅仅是因为他特殊的身世,还有他已经失去父亲18年,还要即将失去母亲。
“你弟弟是个苦命的孩子。”我记起三叔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我是家里的长孙,三叔是家里唯一在世的男长辈。我知道三叔这句话的意思,也知道三叔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我用沉默做了回应。世间的很多情感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
三叔领着我进了二婶的房间。二婶躺在床上,脸上瘦削不堪,头发几乎全白,蓬乱的弥散着。“二婶,二婶……”我轻声唤道,她没有回应。三叔见了说:“二嫂,你侄子来看你来了。”二婶依然没有回应。我看到二婶的左手无力地搭在了胸前,她的呼吸急促,她应该是皮包骨头了。我的泪水顿时下来了。三叔赶忙说:“来外间坐坐吧。她不会答应你了。”我的泪水更加汹涌,顺流而下,滴落在地。我似乎听见泪水砸落到地面溅起的回响。
我随着三叔走出了二婶的房间,但我没有在外间坐下,而是来到了院子里。我来到院子里东面的角落,默默地抽出一支烟。在打火机的光亮里,我的世界顿时都是眼泪。我接着进屋,没有坐下,只是对三叔说:“我回去了。明天我再回来。”
八月四日的凌晨四点,我接到了三叔的电话,说是二婶今天凌晨去世了,我顿感惊诧,更不敢相信。原本我是希望上天给我三天的时间,可现在连一天时间也没给我。我起床,静坐,满脑子都是二婶的生平,尤其是她的不幸的一生。她的不幸的身世,她的不幸的婚姻,我在以前的散文中也有零散的叙述。伴随二婶不幸的,是我不停的在流的泪水。人世间有种哭是最能伤心的:一种是无言的哭,二是变了腔调的哭。无言的苦,我在经历;变了腔调的哭,二婶的弟弟曾经发出。还有我的堂弟在喊灵的时候。
凌晨五点,我逐一通知了我的三个姐姐,她们还在休息中,听到消息便无一不叹息。说看望二婶的东西都买好了,想今天早上一块儿去看二婶的。我是知道的。在昨天,我给三个姐姐分别打了电话,让他们准备一下。我用车接上他们,准备再次看望二婶。我说了三点:一、不穿白裤,只带黑色胸花。二、东西不要带了,要准备好祭品。三、要准备好祭资。放下电话,我还在不停的追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怎么会这么快?不知从哪儿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上天看着她在人间太苦了,看不下去了,就把她接到天堂去了。”
我惊愕不已。为什么每每到了心痛心伤的时候,这个声音总会反复地出现。奶奶走的时候,我听见母亲这样说。父亲走的时候,我听见大姐这样说。二叔走的时候,我听见父亲也这样说……为什么世人们都会这样说?是说人生太苦,亦或是祁愿而已?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但我知道以后的日子还会有人说起,不停地有人说起,没有终结的时候。
二婶的娘家终于来人了。根据堂妹的称呼,有她们的妗子,还有她们的大姐、二姐,还有一些什么人,全是女客。来了一个男客,骑了一个三轮,卸下祭品后连屋也没有进,就飘然而去了。她们一共带来了两三轮的祭品,庭院里顿时更加拥挤。
三叔在征询堂妹们来人情况后,便吩咐大伙把祭品分别装车。祭品那么多,装了有四五个电动三轮,启程是九点半。风吹来,吹得祭品上的摆饰哗啦啦地响,天忽地阴了。我顿感惊诧,抬头去看。就在刚刚天色已经完全地阴合了下来,遮蔽了太阳。我在心里默想,或许是二婶一生的修行感动了上天。这种想法似乎逐渐强烈起来。在以前,这种想法,我也有过,只是出现的次数不太多;但这一次,它又出现了,就在此时此刻。我似乎感到,人与外界似乎有某种天然的微妙的联系。凡人看不真切,却能在冥冥之中感受得到。我宁愿相信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这样,我就与先人们的距离近了,能看见他们的微笑,能感受他们的存在。
哭声渐起,尤其是我的堂妹们。那是一种撕裂人心的哭,让周围的人忍不住掉下泪来。人世间,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谁又不是有慈母辛苦养大?在世人的心目中,谁不是母亲始终占据在心的中间位置?其余人的哭声也悲,但终究是不太能打动人心的。或许是身体原因,或者是感情亲疏,她们的哭声稀稀落落的,总不及三个堂妹的哭情直击人心。哭声终于听不见了,但半个小时后,又从村南的坟萤间响起,随着南风飘飘而来,恍恍惚惚地,似乎是和了某种节奏和拍点。我在想,这人世间是以哭来连接两头的:婴儿出生,医生要拍打孩子的背部,帮助婴儿启动自己的呼吸系统,婴儿为什么是通过哭而不是笑,来启动自己的呼吸系统呢?老人去世,自己会哭的,会从眼角滴下两滴清泪。父亲走的时候我见过,也听人说,所有老人在走的时候都会流下清泪的。去世者的哭者是以活着的人的哭这种形式来呈现的。去世者自己不会再哭出声来,怕惊扰了自己的老伴或者是子女,于是悄悄地哭。这种无声的哭到了在世者的那里,便化成嚎啕和顿足,还有捶腿和晕死。我再次抬头望向西南,奶奶、父亲和二叔的笑脸,渐渐幻化明显,映在了半空之中,愈加显得真切。我似乎看见一个月前躺在寿床上的二婶也笑了。
团圆总是一点值得开心的事。无论是阳间,抑或是天堂,不是吗?
这一幕怎么会这样地熟悉?蓦然间,我却再一次泪涌如泉。三叔见了,在远处站定,默默地看着我。
二叔和二婶用过的寿床,就摆在不远处,在等待岁月将之腐朽,直到随着先人们而去。
二婶熬过了六年的卧床生涯,她终于不再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