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遗恨

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县委办青年干部黄杰刚从单位走到家，妻子娜娜就将一份离婚协议摆到他面前。

黄杰惊诧地问妻子，你想好了？

娜娜语调平和地说，我好歹也是名干部，我不能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黄杰点燃一支香烟抽着，烟圈一个叠着一个往上蹿。

娜娜接着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叫我这张脸往哪搁？

黄杰愤然质问妻子：“娜娜，爸爸捡垃圾算哪门子家丑，捡垃圾真有那么丢人吗？”

娜娜怼道：“对，捡垃圾不是偷人抢人，但我们是干部，我的公公天天围着垃圾桶转，你叫我这张脸往哪放？”

黄杰把最后一口烟吞进肚子，气却从嘴里喷涌而出：“行，你想离婚我签字给你。但是，请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从柴乡走进县里，从一个农民娃变成国家干部，靠的就是父亲在城里捡拾垃圾变卖的钱供我念书。父亲的手翻腾过县城里每一个垃圾桶，风里来雨里去，连除夕夜也从不会错过。的确，父亲的身上常带着一股酸腐味，但他的心灵却洁白无暇，他用捡拾垃圾的钱供我们三个子女读书，而且是三个硕士，这在柴乡找不出第二个，在全县也找不出第二个，甚至在全中国估计也找不出第二个！”

娜娜咕咚咕咚地喝完一大杯凉茶，说：“黄杰，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但是，我受不了单位同事用异样的眼神看我，受不了别人背后骂我”‘无德’。”

黄杰辩解道：“娜娜，谁敢说你无德？父亲身上穿的衣服不都是你买的，老人病了不都是你代我送他去医院看病……”

娜娜委屈的眼泪绕过鼻弯流到嘴角——咸咸的！

起风了，窗外那棵榉树摇来晃去，雨声和风声交织在一起，似狼嚎似鬼叫。

黄杰把妻子拟定的离婚协议拿起又放下，压低嗓音祈求道：“娜娜，为了乐乐咱不能离婚，我劝爸爸放弃捡垃圾。”

娜娜拿起桌上那只恋爱时黄杰送给她的钢笔，刷刷刷地签上名子，并将离婚协议递给黄杰。

黄杰再次哀求：“娜娜，咱不离婚行吗？”

娜娜斩钉截铁地说：“签吧！”

娜娜拿上属于她的那份离婚协议，只拖着一只旅行箱就出了门。

按照离婚协议，娜娜“尽身出户”。她走到小区大门口，看到一个老人一手撑雨伞一手正在门岗旁的垃圾桶里捡拾纸板。

门岗的保安见娜娜拖着一只旅行箱往外走，就问道：“要出差？”

捡垃圾的老人直起腰转过身，看到正从自己身边经过的娜娜，也像保安那样问娜娜——要出差？

娜娜没有回答，她踩着积水消失在了雨暮里。

黄杰独自将一瓶烈性白酒喝个精光，他醉得分辨不清十个手指，正斜靠在沙发上打嗝。

黄叔拿一床薄毛毯盖住儿子的身子，他看到桌子上儿子和儿媳妇签定的离婚协议，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抱头痛哭了整整一宿。

天明前，黄叔迷糊着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正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捡拾纸板、塑料瓶和一切可以卖成钱的零七碎八……突然，他看到自家房顶上落下一个大火球，火迅速将一间瓦房烧个精光，他拼着命才将三个儿女从火海里救出来……

黄叔惊出一身冷汗大叫一声后醒来，他来到客厅看儿子，见黄杰手里捏着那份离婚协议仰靠在沙发上默默流泪。

黄叔抚摸了一把儿子的头发，低声问：“你和娜娜为什么离婚？”

黄杰摇了摇头。

黄叔问，是不是我捡垃圾让她丢脸了？你现在就给娜娜打电话，说我从明天起搬回乡下住，让她回来跟你好好过日子。

黄杰一连拨了三次娜娜的电话，但电话那头都传回同一句话——“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黄叔毅然从儿子家搬了出去，但他并没回乡下居住，而是搭乘一辆长途汽车去往省会城市，营生自然是靠捡拾垃圾。

半月后，黄叔打电话问儿子：“娜娜回来了吗？”

黄杰略带几分酒意说道：“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黄叔说：“对不起，是我害得你妻离子散。”

黄杰又咕咚咕咚地喝下大半瓶白酒，他躺在地板上，身子冰冷却没有人帮助他盖床毯子。

黄叔租住在城郊的一所简易房里，他隔别住着同样捡垃圾的赵叔，俩人很快成为朋友，就相约着一起外出捡垃圾，一起买菜做饭吃，一起到垃圾回收场售卖纸板和那些零七碎八。

明天，赵叔拉着黄叔的手说：“黄兄弟，今天我们不去捡垃圾了。”

黄叔惊讶地看着赵叔，问为什么？

赵叔显出难为情的样子，双手一摊说：“黄兄弟，咱在这城里没偷没抢，靠捡垃圾卖养活自己，还能供娃娃们读书。可是，咱这营生让城里人看不起。”

黄叔递给赵叔一根纸烟。

赵叔接着说：“黄兄弟，我那个儿子是靠我捡垃圾供上大学，现在工作了，可狗崽子对我捡垃圾一百个不满意，说我影响他找对象，你说气人不气人？”

黄叔吧吧地吸了两口纸烟，问：“是不是今天儿子要带女朋友来见你？”

赵叔说：“不是他带女朋友来这见我，是我要去某某饭馆‘接见’他们。唉，要是这个姑娘看见我住在这样一个窝棚里，那他们的关系就拜拜了——这社会呀！”

黄叔说：“谁叫咱穷，要是我们能像赵本山那样挣大钱，也买架私人飞机，我不信那些金枝玉叶还会跟你儿子拜拜。”

赵叔说：“黄兄弟，过去是笑脏不笑穷，但现在不一样了，有钱就是爷，可有些人的钱脏呀！”

黄叔没有回答赵叔，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们落舞了，我们落舞了！

黄叔跟着赵叔去“椒香客餐厅”，赵叔准备在这儿“接见”他的儿子和准儿媳。

儿子和他女朋友姗姗来迟，赵叔忙抢着对儿子说：“哦，这位是黄厂长。”

赵叔的儿子会意，连忙陪笑道：“黄厂长好。”

黄叔僵坐在椅子上，他看到跟随赵叔的儿子进来的那位女孩很像自己的女儿。

赵叔担心黄叔露出破绽，又补充道：“我跟黄厂长一起坐奔驰车过来的！”

黄叔坐在椅子上脊背发麻险些跌倒。

忽然，那位女孩眼里旋着水汪汪的泪走到黄叔面前，深情地拉起黄叔的手——爸爸！

赵叔父子懵了。

黄叔用手抚摸女儿的头发，压低声音说：“闺女，爸爸自小就靠捡垃圾生活，后来又进城捡垃圾卖供你们三兄妹读书。爸爸从柴乡来到城市照样是个农民，我捡垃圾卖给你们丢脸了，可我挣的每一分钱都十分干净。”

黄叔的女儿抚在父亲的肩膀上哭了。

赵叔和他儿子面面相觑。

黄叔扭过头对赵叔说：“老赵，我并不知道你儿子找的女朋友是我的亲闺女。我们都干捡垃圾卖的活，又脏、又累、又不挣钱。但是，你和我都一样，我们靠勤劳挣钱养活自己，供我们的儿女读书成才，我们不比任何人低一等呀！”

赵叔拱拱手，说声是。

赵叔的儿子惭愧地看着女朋友。

黄叔的女儿揩干眼泪，对男朋友说：“你做选择吧，我爸爸不是厂长，但是，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赵叔的儿子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说：“爸，你和黄叔都是我的榜样。你们用自己的劳动挣钱养活自己，还要供儿女读书成才，你们真了不起呀！”

赵叔在省直机关工作的儿子和黄叔在省属某高校当辅导员的女儿毫无悬念地确定了恋爱关系，次年就结为秦晋之好，他们的婚姻和家庭十分幸福，黄叔的女儿给赵叔生了一对双胞胎孙子，黄叔和赵叔就三天两头去看望那两个可爱的孙子。

黄杰与娜娜重新分配了财产，但他们终究未能把共同生育的女儿乐乐分割开。

乐乐不清楚爸爸和妈妈离婚意味着什么？她问独自前往幼儿园接她的妈妈：“爸爸呢？爸爸为什么不来接我？”

娜娜忙将放在手提包里的巧克力拿出来哄乐乐。

乐乐不接妈妈递给她的巧克力，仍一个劲地喊叫——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娜娜转过身看了一眼新结交的男朋友。

一辆尾数999的奔驰牌轿车旁站着一个英俊的男人，他拉开车门示意娜娜带女儿上车。

黄杰因为感情受挫，工作频频出错，已被调离县委办。新单位是个清水衙门，就在县幼儿园百米开外处，他常站在单位门口看着乐乐和娜娜被一辆999牌轿车接走，乐乐免不了使劲地喊叫：“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根据黄杰和娜娜达成的离婚协议，黄杰在乐乐上大学前都不得去找乐乐，但他有按时向娜娜支付乐乐生活费的法定义务和责任。

一年后，常上那辆999奔驰牌轿车的女人变成另一个摩登女郎。娜娜每日借酒消愁，家里堆满酒瓶，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味。

一连三天，黄杰都站在单位门前看着乐乐孤零零地站在幼儿园门口等妈妈。于是，第三天下午他冲到幼儿园门口抱起乐乐，吓得乐乐哇哇大叫。幼儿园的老师和保安马上把他包围住并报了警。

黄杰从派出所出来时，他看到娜娜正歪歪扭扭地拉着乐乐往前走，乐乐被她妈妈连续两次带翻在地。

黄叔还不知道儿子和儿媳妇已经离婚，他和老赵夫妇轮流着去照看双胞胎外孙子。因为担心捡垃圾感染细菌影响外孙子的健康，黄叔和赵叔就在儿女的帮助下去了某机关单位做保安。他们的办公环境和干部们一样，唯一的差别是福利待遇少许多，但他们都十分满足，特别是那些下级单位来办事的人都尊敬地称他们为黄师和赵师。

那年春节，黄叔决定去儿子家过年，就在城里的大超市给孙女乐乐买了些吃的和穿的提着。不料，儿子的家里跟村里的破窑一样冷清。他跟邻居打听了一下儿子家的情况，才知道儿子和儿媳妇早已离婚，儿子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单位，他家已经有几个月没有人进出了。

黄叔找到儿子时，黄杰和娜娜正颓丧地守在县医院手术室的过道上。

黄叔提着送给乐乐的礼物一动也不动，半晌，他才颤抖着声音问儿子：“乐乐咋了？”

娜娜茫然地跪倒在黄叔的面前，失声痛哭：“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乐乐！”

手术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乐乐躺在一辆手推车上纹丝不动，她的头和身子被一张雪白的布遮盖得严严实实！

黄叔见状一屁股瘫倒在地上，他为乐乐买的那只电动小黄鸭滚落到手推车下面叽叽地惨叫着。黄杰猛然扑过去爬在乐乐的尸体上，娜娜像辆旧式火车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乐乐、乐乐，我的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