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不当初

一百多双眼睛死死盯着忏悔席上那个失声痛哭的男人，另有十来双眼睛却盯着各自手机的屏幕，有人在玩游戏、有人在追神剧、有人在专注炒股。

突然，坐在我身旁的那位“刀子嘴”冒出四个字——悔不当初！朋友说。

这是一位朋友在公园散步时讲给我听的故事——那天，我们单位照例组织开展警示教育活动，一群人先在某监狱外面拉着标有单位名称的红布标欢天喜地地拍照，一众男女仿佛是《红楼梦》里那位刘姥姥，即将跨进大观园门槛那般兴奋。

然而，三道安检后“刘姥姥”们的心情都有些复杂，个别人则心生恐惧。

警示教育活动一板一拍，先是参观服刑人员的生产生活区，然后听监狱管理人员作情况介绍，最后是听取某某的忏悔，程序按部就班。但是，即便是这样的活动，有的人却像个提线木偶，只走流程、不走心；有的人却像自己坐了一次牢；有的人像古代哲学家解不开某个迷团而心生悲苦……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参加完那次活动，回想起“刀子嘴”说过的话——悔不当初。我像羊反刍一样咀嚼那四个字，甚觉“刀子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她开出的方子简直是一针见血。朋友说。

窗外，扯不断线的雨下个没完没了，街上鲜少有人行走，我料定不会有人来办事，遂打开电脑，准备把朋友讲的故事写出来，意为芸芸众生提个醒，亦为自我警示！

朋友说，他这样忏悔道：“我来自某某农村，我是家里的老大，我的父母为供我读书，三年没买过一双帆布胶鞋，家里那棵核桃打落下地，我们谁也舍不得吃一个，全都要背到街子上卖了凑学费......。按理说，我应珍惜这份工作，我拼死拼活就为了这份能脱离开土地的工作，而且，组织上还给了我一次次发展的机会。我回到老家，上至百岁长者，下至五岁娃娃，谁不羡慕我，青年人吸着我发给他们的大重九，嘴里就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呀！说句不害臊的话，当年我追求而她嫌弃我家穷的那个女人，亦猫在被窝里骂自己蠢，甚至还向武松的嫂嫂一样暗地里向我送秋波。当然，我在这方面还是有驾驭能力的，我抵住了诱惑，我没上她的破船。”

工作人员立即提醒他，“注意表达方式和用词”，他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报告“是”。朋友说。

他说：“然而，虚荣心呀，真正是杯毒酒！我看到跟我一样的人都买了别墅、换了高档轿车，当然，还有人将结发妻子也换成年轻貌美的女子，我就坐不住了，我就开始七想八想。于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天天揣摸我心思的那群人就像幽灵一样来缠磨我，他们先是约我打麻将，我以为是我的手气好、牌技好，我天天都能赢个几百千把块钱回家。后来，他们又约我吃饭、唱歌、洗桑拿，我也没当回事。再后来，他们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二胎孩子的生日，就一帮大老爷们约着来给我一岁的女儿过生日，人人照例送上一个大信封。我知道，那些信封里装着啥，我推让着不收，可他们一个个都像喝了蜂蜜水，嘴里尽说些祝福我女儿的话，我没办法，就当信封里装着的只是他们的祝福，遂收下。再后来，他们送给我的钱加了码，我习惯成自然，来者不拒。然而，他们背地里说送给我的钱是绑在我身上的‘定时炸弹’，他们开始找我要项目、要工程，我倍感为难，但还是把一千多万的中低产田改造项目拿给他们做。我知道，我上了他们的船，我得听他们调遣，我是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

他说到这里，台下有几个人嘻嘻笑着。工作人员提醒大家保持安静，我对那几个人“抱以老拳”。朋友说。

他接着说：“你们或许会问，为什么一千多万的工程不通过招标就能给他们做？哎，招标这玩意，水深水浅世人皆知。于是，这几个家伙就志得意满地捣鼓那个中低产田改造项目。按我原先的分析，他们能挣个百八十万的利润。但是，他们却真金白银赚了六百万。天呀，这哪是中低产田改造，这是吃人肉喝人血要人命呀！”

工作同志给他的纸杯里续满水，他诚惶诚恐地站起身说：谢谢。朋友说。

他接着说：“我感到后怕，总担心那个中低产田改造项目出问题，就一再要求单位的分管领导严把质量关？这位老兄心领神会地带着验收组的人下去走了一圈，验收表上大大地写了个“合格”。我还是不放心，他们就把一百万元现金塞进了我车的尾厢里。于是，我残存的一点监督权力也被他们没收了，就彻底成了他们手里的那个木偶。我忐忑不安，我不敢将钱放在家里，又不敢将钱存入银行。于是，我找他们商量，其中一个哥们让我把钱投入他持大股的那家小贷公司，并保证给我年利率百分之十的收益。我心花怒放，我头脑发热，就把那一百万投进了那家小贷公司。哎，人犯错，是一步错步步错。后来，你们也都听说了，那家小贷公司涉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和洗钱被有关部门彻底端了，我那一百万就打了水漂。不，不是我的一百万，是我受贿来的一百万。”

工作人员提醒他不必过分激动，他立马起身报告“是”。朋友说。

他接着说：“在被抓之前，我天天都像热锅上的蚂蚁。我最担心那个中低产田改造项目出问题？果然，一场不算太大的雨就击穿了谎言和骗局，他们安置的灌溉和泄洪管网只是一个摆设，上千亩良田变成一个湖泊，庄稼颗粒无收，我的天老爷呀，我作孽，我有罪！”

他捶胸顿足，情绪再度失控。工作人员立即上前安抚他的情绪，并宣布临时休息十分钟。朋友说。

吸烟的人纷纷跑到吸烟区准备过足烟瘾，却发现烟和火机在过安检时被要求放到指定的篮子里。于是，有两个老烟客也学他捶胸顿足起来，我感到十分不屑，就白了他们一眼回到座位上坐好。朋友说。

休息时间到了，他的情绪也平复了。

他接着忏悔：“各位领导，不怕你们笑话，我那一阵跟患了精神病的人差不多，晚上睡不着觉，白天走路都栽筋斗。”

他撸起衣袖让大家看，说：“瞧，这个疮疤就是栽筋斗留下的。”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心里的那块石头沉得像块铅铊。我也想过向组织主动坦白和交待自己的问题，可我又没勇气。我父亲的八十大寿，乡亲们照例前来给我父亲祝寿，但与我平日交好的一些人却没现面，我就知道‘翻船’了！”

朋友说，我认真地听他讲，抑或听他忏悔。他抹了一把泪，接着忏悔：“我进来了，心里的包袱反倒没有了。只可惜，我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抓住将功赎罪的最后机会，我还抱着侥幸心理，一直不愿将收受过一百万元的事坦白出来。然而，当那几个哥们的证词摆在我面前时，一切都晚了！”

他再次抹了抹眼泪，继续忏悔：“现在，我终于相信那句话——莫抻手，抻手必被捉......”

窗外的雨照样下着，却小了许多。

我突然问自己，如果我处在他那个位置上，会不会被人约去打麻将，会不会被人邀去洗桑拿，会不会有人往我的车上放一百万元现金？会，一定会！朋友说。

我舒展了一下酸软的腰肢，庆幸自己知足常乐。

同事敲门进来，转来某位女士的结婚请柬，我打开一看，被请的人居然不是我，我感到趣味无穷，想人生竟然如此这般阴差阳错？

我坚信，路是人走出来的。一个人，走一条什么样的路，既有社会环境使然，又有个人选择之必然。路走正确了，哪怕一辈子只能在山野间跋涉，也会有无穷无尽的风景和一路繁花相伴。如果路走错了，即便赢在起跑线上，中途繁花似锦、凯歌高唱，但终究免不了滑向穷途末路，悔不当初！

我将同事弄错的请柬换回来，我默默地祝福这对即将迈上红地毯的新人，一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