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声遥远的惊呼的时候,我还在夏季烈日之下和同龄的男孩子们一起踩蚂蚁。
我们找准大蚂蚁去踩,一踩一个准,这是一种最普通的黑色大头蚂蚁,身体和我爷爷的指甲盖一样长,有三节,两头大,中间小,一共六条腿,在地上爬起来相当灵活。这样的蚂蚁没有翅膀,飞不起来,我们才放心大胆地去踩。有时在太阳地里,我看见蚂蚁迈起那六条腿急匆匆地在发烫的水泥路面上飞速爬行,好像多停留一秒整条腿就要被烧着了似的。我于是故意站到蚂蚁后面,为它投下一片阴影。我看着自己比蚂蚁大无数倍的浓重的影子压在它身上,影子的头顶还冒出两个朝天揪,居然也在这炎热的天气里感到清凉。这时候蚂蚁就不动了。我于是移开影子,很快他就又开拔了。于是我又罩上去,它又停下来。我移开,他又重新开拔。我们就这样追逐着,直到我玩累了,啪得一脚踩上去。于是它彻底不动了。
大蚂蚁很机灵,我们并不能够总是一击必中。有时候我们两三个小孩围堵一只蚂蚁,不停朝着它狠狠地跺脚,也不一定就这一脚要它的命,往往是为了那一跺脚时身体的兴奋感。这样的游戏我们一玩能玩一下午。被踩扁的蚂蚁的身上干巴巴的,没有汁液,不足以引起我的恐慌,只有当某些时候,死后的它那像人类睫毛一样纤细的腿突然颤动几下,一种恐惧与兴奋的双重感觉才透过它的影子攀上我的心脏,我的大脑,让我忍不住蹲下来,一边逃避,一边鬼使神差地继续感受。
就在这时,却突然好像有人叩响一扇无形的门,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想要打破障壁的声音。我惊呼一声,愣怔着站住,蠕动嘴巴,一些语句呼之欲出,我站起来,回头看,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永不消逝的夏天的阳光。
* * *
那是一个我还没有出生的世纪。与我爸妈,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爷爷奶奶的爸爸妈妈,以及他们的先辈还没有出生的世纪一样的时间以前,一条大河已经穿城而过,将这座小城分成两半。很久以后,河上架起一座可供交通工具行驶的坚固的大桥,从此小城的两边分别叫做桥南、桥北。我的爷爷奶奶就住在桥南,这里区域小,背靠南山,很多建筑都已显老态,绿色的植被攀上房屋的墙壁,遮蔽了一些年久失修的平房的窗户。相比之下,北面的羽山更高,背靠羽山的桥北更发达,在很快的时间里实现了高楼林立,在过去的过去,据说羽山上供奉着一颗佛祖舍利。
不过这都不重要,这座城市里的人们还没有觉醒一种意识,一种早在这座城市以外到处滋长的意识。所以他们还是于夏夜里一起在更多建起来“联盟大桥”“人民步行桥”“彩虹大桥”上散步,还是一天吃两顿饭,在空闲的日子里,午觉要从两点钟睡到下午五点钟,在这期间,连太阳的一点变化都要噤声进行。在那些响起鼾声,或者释放平稳呼吸的屋子里,风从中掠过,还能够描摹出凝固在毛主席像或者俄罗斯套娃玩具上的时间。
这样的世纪在我出生以前就存在了,那时候为了严厉地拒绝下午三点钟最毒辣的阳光,蓝色玻璃还随处可见。所以当桥南桥北的两个年轻人在下午三点的桥头相遇,大河的波涛便失去理智一般地疯涨起来,一发不可收拾。那个世纪末最大的汛期来临了。下雨的午后,一枚光滑的卵状巨石(据说它是上古神兽脱掉的壳)在与汹涌激流的角力中败下阵来,在大河河底翻了个面。于是世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无形但有声的波纹震动了遥远的羽山钟鼎,于是小城里所有的寺庙一起传播最初的那声闷响。大河持续奔流,河水持续疯涨,漫过河堤,漫过桥,冲刷着路面——终于和雨连在一起。
可是城市没有震动,因为这个时间里一切都正在熟睡,那些忽然的震动在凝固的时间里不可能发出声音,在人们醒来以前,这些洗刷了整座城市的雨都属于别的世纪。它们把盘踞在整个城市的植被彻底清洗干净,让叶片像绿宝石一样散发光泽,将树干漆成长者手中的模样,它们让种子落到地里、生根、发芽,又从地里冒出来,它们摘去了这座小城仅有的几朵红玫瑰,有一朵就开在我爷爷奶奶楼下——“那是邻居你张伯伯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就活了这么一朵,人家自己都不舍得动,你还给人家摘了!”
这些玫瑰的去向不得而知,而伴随我奶奶的一个翻身,一个响亮的鼾声把自己震醒,并发现原本应该坐在那台全家人凑钱买的白色台式电脑前的儿子不翼而飞时,我的历史便能够追溯了。
我还记得那些夏日,那个而今已经不复存在也不再可能存在的夏日,当城市从下午五点钟的橘黄色阳光中睁开眼睛,这个世界的生命才刚刚被唤醒,所有的厨房一起点火,所有的铁皮烟囱一起吐出白色烟雾,所有的锅铲一起喧哗,所有的刀斩断所有的蔬菜的骨骼——柔软的、坚硬的。起锅、倒油、葱姜蒜末一起下进锅里,一盆蔬菜全部倒进锅里,发出这个季节才有的急阵雨的声音。
当我爷爷奶奶在厨房里忙活,我姥姥婆还圈起腿坐在她的小床上。这时她已不再睡梦里呻吟,而是用正宗的羽山方言念她那只在夜晚来临时才念的古老诗歌:睡觉睡觉,眉开眼笑;听到鸡叫,心里发燥;天明就起,发财时间。我学着她的口音,跟着她念。她听着,一面从马甲口袋里拿出她的木头梳子,用带着金戒指的那只手,慢慢地、轻轻地,将又细又软的银发从头顶向肩膀梳理。夕阳斜斜地照过来,使她的头发变得透明。我看着她,才感到凝固的时光一点一点开始流淌了。姥姥婆梳完头发,就拿起梳子伸给我,扬一扬手,我坐到她的小床边,接过梳子,也把自己的头发梳一遍。
这座城市积累了一整个白天的生命力,终于在夜晚里绽放。人声鼎沸的坡道和桥上,静谧和喧闹同时存在,我们一起走上桥头,享受着大河奔腾扬起的更加汹涌的凉爽晚风。这是整个闷热夏日里最凉爽的地方。随处可见贩卖泡泡水的老人,一边吹着手里可以发出明亮叫声的小鸟雕像,一边摆弄会发光的溜溜球,还有人放飞一种只要旋转发条就可以扑棱翅膀飞到空中的塑料鸽子,你需要像放飞真鸽子一样先抓住它两边的塑料翅膀,尽可能多拧几圈发条,然后万事俱备,只需要大胆地向空中一抛,它就会振翅飞翔,接着在不远的地方坠落。
尽管夜夜如此,人们依旧乐此不疲地在那些坡道和桥上走着。某个夏夜里,那个穿着系纽扣的短袖的胖女人出现了。她就站在远离河岸的坡地上,操着一口带点方言的普通话向来往的人们售卖孔明灯。当我们驻足时,已经有不少孔明灯升到空中。她只卖红布做的孔明灯,是最平凡的那一种,但是仍然不时有孔明灯乘着微小的火焰飞向浓浓夜幕,不曾中断,不曾停歇。
直到人们从羽山的宝塔阁上也能够看到那无声却仿佛赋予了旋律的祈愿的音符汇聚成一条宽广的天河,从容而郑重地自最低处大河的身边升起来,不曾有一颗坠落。于是那个夏夜,晚风也为这些坚定闪烁的愿望俯下身躯,大河也为人们低伏姿态。于是,胖女人在往腰包里塞进零零碎碎的各色钞票时,也停下了叫卖和动作,因为所有人都发现,自己的身边已经被孔明灯化作的星星包裹。在那个所有人都驻足的时刻,在那个明亮的夏天即将告别而永不再归来的时刻,我们听到一声悠远的啸鸣,有着使人泫然泪下的力量,从大河盘踞在这片土地上的身躯里发出,那呼之欲出的,水珠要升向天空,风要驶向天外,永别将终止于第一次见面,爱将回归最初的注视,老人要回到童年——无形的东西正从大河身上腾起,轻盈而古老,在我们祖祖辈辈都尚是儿童的时间以前,降落在这片土地上的遥远之物,如今再一次和这永不回来的夏夜一同苏醒,与那孔明灯描摹出的事物一同飞向天空。在那漫长的啸鸣里,一切都将忘记,但是我却无比坚信,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即便那时候所有遥远的事物都已干枯,即便大河再也经不起一次火焰,即便就在我们一转身的功夫,姥姥婆在一声恍惚的叹息中汇入大河。
那之后的很多个夏天,即便这些夏天已不似过去温柔,我们仍然在桥上玩耍,甚至在河滨的公园里做早操。这座城市就那么大,依大河而建的几座公园足够容纳孩子们在太阳刚刚透亮的时候涌进来,吹着还未升温的风,面朝大河蹦蹦跳跳。一天夜里,我们跑得足够远,遥望远处羽山上的点点灯火,那宛如炬火一般还在不断跳动的光芒,使人分不清是火还是电。因为所有人的眼里都闪动炬火,我们站立在低地的河滨公园,看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群星——从未有过那样多的星星,银色的星星,牢牢地缀在夜幕之上,没有一颗昏睡暗淡,也没有一颗失足滑落。
在那个时刻,羽山上的钟音梵响业已响彻寰宇且早早息绝。所以我们看到的,那灿烂的群星之下,是羽山犹如一头伏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温顺巨兽,此时已经安眠,再多的人声鼎沸也不会打扰它的休息。它的沉默使我们失去再多说一句话的勇气,即便是再吵闹的孩子也不发一语,仿佛被这些垂眸颔首的庞然巨物吸引是我们的宿命,对它们顶礼膜拜是我们以千万年计的旅程。从第一个孩子睁开眼睛,一切就注定了。
但是当我们终于独自登上羽山,已是一个孩子们不再在公园里面做早操的时代了。大河有时汹涌,有时安静,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远远地在我们身后流淌。那时候——不知道是多少个夏天之后,我们走进羽山的石砌山门,这座山门被大水冲刷过无数个时代,以致最初那个时代留下的石刻早已被抹平了痕迹,而后的时代里,无论是彩色的绘画还是昂贵的镶嵌,都在一次次冲刷中迷失在时间尽头,直到人们不再粉饰,于是石头把自己引向正轨。
当我们在羽山的石阶小路里穿梭,还能够听到这头巨兽温和的从容呼吸,以及生长在它身体上的万千葱茏林木的窃窃私语。在它的身体上,我们终于感受到一丝仿佛不属于夏天的凉意,偶尔从层层树荫里错漏下来的阳光也变成清冽的泉水。
于是我们意识到,羽山里的世界与羽山外的世界犹如内置的镜面,外面的世界越炎热,越静默,羽山里的世界越清凉,越吵闹。我们越是拾级而上,越能够清晰地听到身边树木之间的交谈。在无数个世纪里凝结的水珠此时从最高处的一枚叶片上一甩身子,一跃而下,跳到第二枚叶片上,做着过去我们童年时代的滑梯与蹦床游戏。于是你能够听到——叮、咚、叮、咚、叮、咚、叮、咚……于是我们听到它们的快活的笑声,为奏出这一曲和谐的乐章。
这是否就是你在那个永不复还的夏夜里看到的孔明灯们组成的乐章,这是否就是你看到那么多笃定的愿望而为那个永远离去的夏夜所作的纪念——我们是攀上了最高的树木才得以看到的,光芒将我们的整个身体点亮,在所有的你们化作的星星中间,我们看到遥远的我们的母亲和父亲也忍不住高高跃起。于是我们感受到我们映照万物的身体也有了一点别的东西,那天开始我们经历无数次与往昔别无二致的降落,从树顶抵达树根,又从树根攀上树顶,我们和山诉说着那些美丽的乐章,终于来啦,我们的孩子啊,也听一听你们笃定的愿望吧,这些声音能使万物复苏,能使生命即便消逝也可在明日重现。
我们继续向上前行,石阶越来越狭窄。我们能更加真切地听到周遭的喧闹,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草木对我们的到访似乎习以为常。我们从那些过去歌唱,今天仍旧歌唱着的榕树身边走过,我们从两棵正在较量年龄的榕树身边走过——它们一棵说自己活了三百二十五年,一棵马上说自己活了四百三十三年,于是年轻的那棵说,去你的吧,我亲眼看着念经的小和尚把你种下来,年长的那棵说,非也,那不是我,他种的明明是棵菩提。这时候,鸟鸣加入了众声的合唱,格外悠扬,格外明亮,像朦胧林荫里一晃而过的阳光掉落在石阶上。于是,我们既看不到水珠,也看不到鸟雀,却永远和着它们的音乐,拾级而上。
当我们踏入那座完整的寺园的一瞬间,遥远之处便似有鼓翼之声传来,一阵虔诚的风穿过我们的身体,送进寺园内。这时候我们便能够听到了,石砌僧房内静谧的呢喃,庙宇檐角的铜铃晃动起来,于是那些建筑里的灯火也和铜铃一起亮起来,在菩提叶的歌声中,寺园下起雨,那些虔诚的前世灵魂便在淡淡的雨雾里与菩提树一同歌唱。在那般悠久的世纪里面,我们祖先灵魂里的故事和祈祷永远也说不完,有些提问即便解答千年,依旧难寻告解。不过那时的我们还不懂,我们还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无法应答之事,于是当我们中有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终于在橘红色夕阳照耀下琉璃一般的细雨中,我们登上羽山山顶,在这片开阔的山顶上,那安然矗立的红色楼阁显出它的真容,即便雨水冲刷它的身躯,也不曾有一滴鲜血落下。在一个不可考的年代里,一名工匠将它染成朱红色,她一生只做了这么一件事,就是用那早已失传的材料为这座更加古老更加不可考的楼阁添上色彩。她说若人生仅有百年,她要用九十九年三百六十四天二十三小时五十九分五十五秒来研磨楼阁上即便在今天也依旧如新的朱红色,在最后五秒种用尽全力挥出那圆满的一笔。这饱满的朱红色足以在千万年的前世风雨,后世尘烟当中傲然独立,不沾染一丝颓败,只有落日的余晖——每一个夏天里太阳离开地平线以前回头看向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能够改变它本身的颜色,使它披上如同岁月尘埃一般的金色。
那时候我们站在宝塔阁前面,那时候一切还都很寻常。突然,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指着宝塔阁说,你说,以后会不会有人指着宝塔留下的遗迹,说,这里曾经也有另外一群人存在过!
不会,因为在那之后不久,大河将吞没所有,什么也没有留下。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仿佛就在刚刚,只是一次寻常的出门,我和我妈妈四目相对,我们都想说些什么,然后发现难以启齿,连最寻常的一声“我走了”和“路上小心”也说不出口,于是我们两人静静地站着,不禁悲从中来。直到这座小城如同被诅咒一般彻底陷入静默。
患上失语症时,永无终结的夏天进入倒计时。那时候,夏风带动窗帘,鼓起一个圆满的船帆,船帆下边,侧卧在桌子上的我们,正享受着每个兵荒马乱的夏日里难得的午睡时间。那时候,这座城市的孩子们已经无法从两点睡到五点了,一些征兆逐渐在他们身上显现,另外一些征兆出现在他们的家族身上,但是没有人留意,因为时间不再那般从容、悠闲。有人攫取时间,有人偷盗时间,有人贩卖时间,一切已经不可阻止。在我读书的高中里,曾经校园里的石榴树还能连绵不绝地结出硕大果实,教学楼里的孩子们甚至能够听到自羽山山顶而来的渺远的钟鼎之声。而这些早已属于一个悠久的时代。
只有在短暂的午后,还能够恢复往日的安宁,仿佛回到无数个悠久的世纪以前,时间再次凝固,太阳再次噤声。看一看那些被阳光打得透亮的青苹果一般颜色的窗帘,饱满地撑起来,又缓缓落下——那昭示着这座城市与众人一同熟睡时平稳的呼吸,它使一切无意义都充满意义。
当人们一转头发现哪里不对劲儿的时候,这座城市已经患上失语症,就像我们发觉我们已经被世界忘却一样,早已无药可医。往日众声喧哗的城市陷入静默,起初是惊惶,然后是疯狂,最后是冷漠与哀伤。桥上依旧人来人往,但是当我们在桥上清晰地听到大河还在奔腾,以一种高傲而满不在乎的姿态时,便没有人愿意上桥了。终于我们发现,爱说不出口,恨也是。
人们开始用纸条与书信来替代对话与表态,于是古老的习惯再次席卷这座时日无多的都市,一些新式的纸笔艺术似乎让这些无声的对白重新变得生机勃勃,但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当那个想要呼之欲出的时刻来临——哪怕只是像婴儿一样发出几个音节——静默的诅咒便可以把人折磨得比魔鬼更可怕。
而如今的夏天比过去的夏天都要炎热,空调宕机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们在用力旋转而无一丝凉意的风扇下面被自己的汗水融化,又必须在一阵尖锐的上课铃声响起时不情愿地把自己拢起来,刺耳的铃声带来无数尖锐的音符,像锋利的尖刀一般,使我感到精神衰弱。于是整个恍惚的下午,我撑着下巴,听着老师播放的遥远的录音带的声音,在苍白的条带上打下永远频率一致的墨点,我看着那根细细长长的条带从第一排靠近窗户的第一张桌子下面开始缓慢爬行,爬过每一个人的脚边,悄无声息地,直到爬向教室的角落,然后开始在闷热而潮湿的角落里疯狂堆叠。
每一间教室都在疯狂堆叠打下频率一致的墨点的条带,直到这个空间再也无法维系更多的条带——要么你出去,要么我出去——于是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墨线冲破了空间,在一道无声巨响的带领下,所有的条带冲出了教室,更多的声音,更多千篇一律的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且无处安放的声音开始在整栋教学楼内攀爬,寻找任何可以占据的空间。日头越来越晒,气温越来越高,风扇咯吱咯吱地摇晃锈蚀的身体,终于让我们面前那块崭新的黑板先我们一步开始融化。于是不消多时,我们所有人,所有这栋教学楼里的事物,都已在融化当中了。
在弥漫着难以言喻的青春期腐烂味道的空气里,所有人都产生了恋爱的错觉。那个时候,我正对着坐在第二排靠窗位置被灿烂阳光眷顾的男孩,在数学课本上描摹我的诗呢——就仿佛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后融化的青年男女。
但是学校没有关闭,生活依然照旧,在这个城市里最后一群即将成为成年人的青年男女中间,所有人都孤独,所有人都在恋爱。于是在学校当中,情书不再是禁忌,我们疯狂地在目所能及的所有纸张上写下任何可以写下的句子,一开始写给自己认定的那个有好感的同龄异性,然后大胆地走到他的班级门口,叫住一个也许正要出门表白的同学,拿起手里事先准备的纸条和信,麻烦你把这个给第四排左数第二个座位的男生。
于是在消沉了无数个高温夏季的校园里,在几乎被死寂占有的校园当中,一些东西又从虚无里昙花一现。一开始,我们把能够搬来的所有诗句都搬进信里,把徐志摩、叶芝、聂鲁达、布尔加科夫都搬进信里,后来,我们开始在梦呓中寻找词句,哪怕语无伦次也无所谓,有时候尝试一点当今时髦的纸笔艺术,因为没有人在乎你写的是什么,用喷了什么香水或者画了什么图案的纸张,拿什么颜色的笔来写,所有人都只是在寻找一个出口。
到处都是埋头写信的学生,企图要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用力弄出一点人的声音,你可以看到我们穿着白色夏季校服的身影,出现在教室,出现在半开放式走廊,出现在因为放满五颜六色的塑料水杯而被高亮度的太阳照成五光十色的水房,出现在今天的饭菜不会比昨天更好也不会比明天更差的食堂,出现在如今只开花不结果的石榴树旁和永远等不到花开的月桂树下。午后炎热的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好像校园里又多出一群写情书的学生。
我躲进学校最高处的图书室,在我们还拥有很多时间的一个阴雨朦胧的下午,连窗外另一边民宅阁楼一盏模糊的橙黄色灯光都足以让人浮想联翩。直到刺眼的日光将人拉回现实,我看到那个连太阳都心软过的单纯男孩坐在图书室仅有的一个座位上,那瞬间,仿佛我们已经一起去过了桥南郊区那座业已荒废的游乐园,在夜晚让被铁锈与蔓草牢牢锁住的摩天轮再次闪烁灯光,不停转动,仿佛我们已经在羽山上聆听和诉说祈祷,因为不小心踩进山中溪涧打湿鞋袜而无声大笑,在桥头又一次引发早已远离本世纪人们的记忆的大汛期,只不过这一次河水被翻修的堤坝阻拦在道路以外,最后我们站在桥上,细数从无数个时代以前,我们就共同拥有的保存在这座城市里的记忆,直到爱呼之欲出,唯有爱说不出口。
然而一转眼我就看到他坐在那唯一的小方桌后,也正奋笔疾书,我闻到我以为永远不会从他身上闻到的,和我们一样的,自上次融化以后就弥漫在校园里的青春期腐烂的味道,那能够腐蚀掉所有生机勃勃的事物,让一切都变得老迈而陈旧的气息正弥漫在我们中间,也腐蚀了我最后的激昂心跳。
起初我们还能够比较笃定地承认,没错,他就是我喜欢的那个人,直到一封情书被一个思绪混乱的学生错送给另一个思绪混乱的学生,于是情书开始在所有人手中传送,今天你和他坠入爱河,明天他又与我相恋,一个男孩爱上另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把情书郑重地交到另一个女孩手里。我们说不出这封情书的主人究竟是谁,也说不出这封情书所诉说的爱意究竟该属于谁,直到最后说不出为什么写这样一封情书。于是这场疯狂的恋爱幻觉在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后自然而然落下帷幕。只剩下那些残缺不堪的课本已无力继续履行它们的职责——从中见证真正爱情的几率,比拿它们卷烟花的概率还要低。
在那些隐秘的角落,纸张堆叠成一座高塔,我们陷入无意义的相拥,期待在其中找到那个出口,然而听不到快乐也听不到喟叹,无声的诅咒使我们对激情产生恐惧,爱情在还未被品尝以前就无疾而终。
一切又回到了静谧的过去,仿佛这不是昨天,而是无数个充满爱情的夏天以前。当我和我的朋友走在落下融化后遗症和恋爱综合症的教学楼里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说我们会不会有一天就这样死去,什么话也不说,什么声音也不发出来,就这样沉默着,一边融化一边死掉。
我看到“融化”两个字立刻坚决地摇起脑袋,哦不不不不,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们不会融化而死,我觉得我们会淹死,会腐烂掉。
于是我们都望向大河,透过窗框——玻璃早已如水流去,我们看到大河在发白的天空之下从容地流淌,好像多年以前它曾向我们展示它的生命力,展示它的威严,也展示它的快乐,而今这些事,早已记不得了。大河沉默了。于是那一刻我们突然感到,我们已经不属于它也不再拥有它。
“记下去吧。”朋友的声音许久以前的声音如今在身边响起,我望向她,她的眼里流淌着大河。
于是我想起那个我们即将忘记的世纪,那个过去很久如今宛如昨日的下雨的时刻——因为下雨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当我们登上羽山,其中一个人——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她或者他——激动地指着羽山的宝塔阁,问我们:“你说,以后会不会有人指着宝塔留下的遗迹,说,这里曾经也有另外一群人存在过!”
那时候的直觉此刻再次折磨着我,我只能听着我内心的声音低语。在这之后,我仿佛被这样一种直觉攫住了,它告诉我,这座城市将在不久的以后,于它过去漫长的历史而言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要被大河吞没。而且这是一句肯定的回答,就仿佛我在发出疑问以前答案便早已注定。
曾几何时,我们在夏天里醒来,在夏夜里狂欢,在夏天的最后一个晚上被大河吞没,又在下一个夏天来临时复苏,周而复始。我们以为这样的夏天永远不会有尽头,可是我们都错了。随着惊雷乍现,我终于明白那所有的直觉都不再只是一种直觉,那个时候来临,整座城市的人们都将沉入睡梦当中,还以为今夜只是一如所有过去和未来的夏天里最平常的一夜,他们脸上的神情不似多年以前轻松平和,就像这座城市吹的风早在几个永恒的夏季以前就不再轻盈婉转。
不过不会有悲伤,不会有惊惶,在大水淹没所有的那一刻,连死亡都会变成一个仿佛不该出现在此的词汇,因为一切都要结束。那时候,大河会变成比海洋还要巨大的湖泊,等待千万年,数千亿个轮回,等待一片新的土地的出现,一个新的声音的到来。
即便在最坚固的房屋里也能够听到骇人的风声。在所有的建筑都充满仿佛要将世界毁灭的风声里,人们却依旧酣睡,河水将吞没所有的桥梁,漫过所有的堤坝,但这一次不是为了爱,它会淹没我爷爷种在窗台或许明天就要开花的三角梅,会带走清晨早市里的勃勃生机,会带走被“旧城改造”施工队“洗劫一空”的院子里最后的两棵樱花树,夷平羽山山顶,将朱红色的宝塔阁连根拔起,它自然也会洗刷掉高中学校里的青春期腐烂的气味,洗刷那里残留的融化后遗症和恋爱字句,自然会在永远的睡梦里治好所有人的失语症……
不过在那以前,我还可以郑重地把纸笔放在桌子上,熄灯以前,这世界早已是万籁俱寂。安静地仿佛无人存在,自然也就无人应答,安静地仿佛我刚刚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于是我钻进被窝,许愿这世界再也不要有无意义的事物存在。
在尚未入睡以前,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妈妈站在那两棵即便在夏天里也繁花似锦的樱花树下的景状。她穿着一件深蓝色和银色相间的绸面连衣裙,白皙的脖子上戴一条金色细项链,在阳光下流光一般闪烁,就像夏天河面荡起的一圈涟漪。她的粗跟凉鞋即便在爷爷奶奶居住的老旧家属院的地面上也能发出“蹬、蹬、蹬”的清脆响声,和我更小的时候,我爸爸将我举到肩头,我拨动的姥爷房间门口悬挂的风铃的清脆乐声不同,又仿佛没有什么不同。那风铃的色彩也是蓝色和银色一圈一圈旋转而下,我一拨弄,那筒状金属上蓝色的小鸟就全飞起来,绕着一个金属圆盘鸣叫起来。
此刻我才终于意识到,真是太可惜了,我们还没有对彼此说过爱。
就在那个没有任何声响的夜里——谁也不出声,包括我自己——我毫无征兆地从床上醒来,发现房间的纱窗没有关上,有谁的车辇正顺着月亮倾泻而下的银绸缎奔腾而来,无声扬起我缀满星光的绿窗帘,如同浮动的原野,也带来大河的气息。这时我终于听到了响声——哗哗哗哗哗——
那是遥远的大河蓄势待发的声响,也是近处某物的声音。我翻身下床,那个努力想要记录下这座城市的笔记本在夜风里飞快地翻动,一刻也不停息。我接近、我伫立、我屏息,我看准时机啪地摁住它,我收回手,纸页正停在我写下自己名字的第一页。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像蚂蚁一样排在横线上的小字,微微闪烁着光。我伸出双手完成筒状,罩在纸上,它们便愈加明亮了。我于是收回手。一阵风呼地吹进来,本子再次兀自翻动起来,那些字,那些我们的故事,便纷纷从纸页上脱离出来——仿佛要回应我的愿望——它们镀上同月色一样的光泽,撑开袖珍的翅膀,变成一只只振翅的蝴蝶,顺着月光的来向,穿过纱窗,飞出窗外。就是在第一行字飞走的时候,我张嘴惊呼一声,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像打破镜面的一枚泪滴,在倒悬月湖笼罩的世界当中荡开一圈涟漪。
是否就是这一声惊呼,传到了你的耳畔。
若你能听到,我要向你讲述那已消逝时代里所有的故事,若我能抵达。
真实姓名:张思悦
联系地址:陕西省西安市高新区绿港花园
就读高校:华东师范大学
专业:广播电视(媒体与创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