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一出生就有先天性心脏病。他的嘴唇,总是紫绀色,仿佛生命之火在缺氧的环境里艰难燃烧。小的时候,当地卫生院的医生断言,“这个孩子活不过二十岁!”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说要去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看病,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就这么活着。
我家弟兄三个,我是老三。大哥比二哥大三岁,二哥比我大三岁。大哥上学时,其实成绩还不错。上到初二时,家里实在负担不起三个孩子上学,大哥就辍学了。刚开始,他跟我小姨夫学篾匠,学做藤椅。第二年过年之前,父亲要大哥交钱,大哥交了二十块。父亲大发雷霆,“一年就忙了二十块!”要揍大哥,被我奶奶拦了下来。
大约两年半的样子,大哥回来了,自己做藤椅卖。最难的是做藤椅的框架。一根毛竹,量好尺寸,在需要弯曲的地方用火烤,然后使劲把它掰成九十度。大哥青紫着嘴唇,用力掰,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滚滚而下。掰到位,维持着,冷却了,就成功了。那个时候在农村,藤椅也算是奢侈品了。凡是做出的藤椅,也都卖出去了。也许是对沉闷生活的反抗,也许是对外面世界声音的渴望,不久,他偷偷带回一个旧收音机,红灯牌的。于是,那时候,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乘父亲午睡时,我们在门前的大桑树下听杨家将。
半年后的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来。我是从后门回的家,在屋后的空地上,看见一张被砍坏了的半成品藤椅,心想“糟了!”穿过堂屋,来到前院厨房,只看见小姨夫带着一个人怒气冲冲的往外走,父亲铁青着脸。原来是说,大哥三年没有满师,不许再做藤椅在十里八乡去卖,防止丢他的名声!此后,大哥再也没有做过藤椅。
接下来,他就在村子里及周边给人家做活,尤其在做凉席上花的心思最多。做凉席时,他先把竹子破开,接着分丝,然后启篾。启篾要根据主家的意愿,要结识耐用的就少启两层,要精致软和的就多启两层。
篾片完成之后,就是编织了。编织时篾丝在他指间跳跃、穿梭,像被驯服的银色溪流,沙沙作响,如古琴低吟的余韵。他编织时屏息凝神,仿佛不是在编凉席,而是在竹片上绣着无声的诗画......
凉席做好后,还要用卷起来的旧衣服仔仔细细地摩擦几遍,防止有竹刺。最后,再用手正反摸一遍,才能放心地卷好,用红色的扎丝捆着,交给主家。渐渐的,他的凉席做得可算一绝,人家姑娘结婚都找他来做凉席。很快,他买了一台大的收录机回来,干活时,放得最多的是陈慧娴的《千千阙歌》。
几年后,二哥高中毕业了,没有事情可做。人们也渐渐喜欢买现成的机器编织的凉席,篾匠的活计越来越难接了。大哥就带着二哥先辗转去太原去投奔一个亲戚。写信回来,二哥在亲戚开的饭店里学拉面,而大哥,竟在那边学了些护理的本事,甚至能给病人打针了。后来,大哥又去了广东投奔另一个亲戚。
我二十岁那年,高中毕业,我写信告诉他我考上大学了。他高兴极了,从广东飞回来。行李箱里,广东的潮湿气息还未散尽。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沓钞票,厚厚的,簇新的,红彤彤的,整整三千块。我说,是委培,学费要五千,他连声自责地说,“哎呀,哎呀,我以为三千就够了的!”跟父亲又要了两千,帮我把学费交了。
两年后,他从广东带回了大嫂,说是炒股亏了,不去了。天天跑泰州,学会了手工印制名片。因为手上没有钱,就跟村主任合作,他是我们村有名的能人。村主任出钱买基本的设备,大哥负责做名片、卖名片。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可村主任的胃口越来越大。大哥骨子里的倔强被点燃了,他咬咬牙:“不靠你了,我自己干!”大哥就不再跟着他做了,回来自己做。因为这件事,那个村主任到现在对我家的事情还阴阳怪气的。
慢慢的,名片生意越做越好,偶尔还能接点印刷广告、账本之类的生意。后来,大哥在泰州跟人合伙开了一个做广告品的门市。虽然挣钱不多,但也把我侄子抚养上了南京中医药大学。他是我家的开心果,每次我们回家,他都特意在泰州给我儿子买好多好菜带回来。有他在,家里总是笑声不断。
不久,他干活时气喘得厉害。我带他去上海华山医院,医生说是肺动脉高压,来得太迟了,不能手术了,只能吃药维持。
我侄子大三那年的暑假,有一天,他刚从泰州回来,突然感觉十分难受,脸色发青,冷汗直冒,像拉风箱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唇的紫绀色更深了,像即将燃尽的炭火,却依然倔强地散发着最后的热度。他平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写下了遗书,出来跟我侄子交代了跟合伙人的财产分割。
后来我才知道,在遗书中,他要我们在他去世后把他的遗体捐出去供医学研究。我侄子哭着喊起来,“爸爸不行了!”父亲听到这话,赶紧打120,并且急忙出去找人帮忙,回来的时候,一只鞋都不知道跑丢到哪里去了。人们纷纷过来时,大哥已经走了。
灵车过来的时候,村主任以防止把新修的路压坏为由,不准把车开到我家屋子门口。其实那段路已经人走车行了一段时间了。但没奈何,我父亲只能请人将我大哥抬到大渠道上,这才送走了他。灵车缓缓驶过那段被刁难的路,父亲赤着一只脚站在渠边,望着车远去。暮色四合,渠水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暗红的余烬。
大哥走了,带着他那紫绀色的嘴唇,和一生未曾熄灭的、灼人的火焰。可那抹余烬般的火光,却从此便烙在我心底的暗处,刺破阴霾,一直鼓励我勇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