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的日子,记忆总被一桶滚烫的猪肝汤唤醒。那热气蒸腾的滋味,连同父亲裤子上那块圆圆的泥渍,是寒冬里永不褪色的暖色。
我对父亲最深的记忆,并非儿时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走到哪,小小的我便跟到哪。父亲是一名民办小学教师,五十多岁才转正,工资微薄。小小的我无处可去,他便在教室后排安放一张板凳。 于是,二、三年级的复式课堂里,多了一个懵懵懂懂的“旁听生”。他给二年级讲课,我似懂非懂;他给三年级板书,我盯着粉笔灰落满他的裤脚... 这混杂着粉笔灰与父亲身影的“旁听”,成了我人生最初也最特别的课堂。
我对父亲最深刻的记忆是一次他裤子上的圆圆的泥渍。那时,我在离家十公里开外的一所高中读书。那是一个冬天的中午,因为连续下大雪,操场上的积雪已经没膝。午饭时,十个人一组,一个菜桶、一个汤桶、一个饭桶。就在食堂门口空的雪地上,由轮值的同学把饭、菜、汤一起分到自己的饭盒里。菜少的可怜,汤和饭加起来倒是能吃个囫囵饱。吃完饭,到班上午自习,然后我就趴在课桌上午休。正睡得额头红印,浑身冰冷时,被同学摇醒,说,“你爸爸来了!”
我出了教室,看见父亲扶着自行车,头上全白了,热气蒸腾,脖子上的围巾散落着,裤子的下半截全是湿的,站在雪地里。看到我出来,父亲从车把手上拿下一个保温桶,笑着对我说,“你妈给你煮了猪肝汤,快,趁热吃了!”我接过保温桶,打开后,热气腾腾。满满一保温桶猪肝汤,带着葱香,让刚睡醒有点瑟瑟发抖的我感觉好像整个世界一下子就暖和起来。我就在教室的走廊上,大口大口地把整整一保温桶猪肝汤一会儿功夫就吃完了,汤也喝得涓滴不剩。要知道,那个时代有一碗猪肝汤吃,绝对是够奢侈了!我寒意尽消,连指尖都微微发烫。看我吃完,父亲接过保温桶,欣慰地微笑着说道,“回班吧,我也要回去上课了!”说着,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滑地向校门口走去,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凌乱。他转过身后,我才发现,他的右侧屁股的裤子上有一块圆圆的泥渍,我感到鼻子一酸,眼眶发热。喉头像被那团热气猛地堵住,只愣愣盯着那圈泥渍,直到风雪模糊了背影。
父亲的爱不仅体现在日常的陪伴,更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显露无遗。高中毕业后,我一直在同学家里厮混。大家心中都没底,一起迷惘着,又一起兴奋着,等着生活宣判的到来。拿到师范录取通知书后,我就想约一帮都考取了的同学来我家吃饭。倒不是势利,而是为了避免尴尬。但我知道,家里经济情况一直很不好,我非常担心父亲是否会同意?没曾想,父亲笑着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那一顿午饭,我们大快朵颐、畅想未来,直吃到日影西斜才散。父亲一直笑眯眯地陪伴着,没有上桌吃饭,只是不时给我们递菜,添个饮料什么的。
时光荏苒,父亲最后缠绵病榻六年,我带着他上海、南京的跑,求医问药。在最后一年中,父亲住在RICU病房,我尽可能地陪着他。虽然他有时神志不清,但每当我陪他一会儿功夫之后,他都这样说,“没事,天黑了,你家去哦!”
父亲走了三年。我向来胆小,不管多晚回家,每每在想起他时,心中毫无惧意。即使在雪夜里,那保温桶似乎还在手心发烫,葱香混着寒气钻入鼻腔。视线模糊处,总见一个身影,推着车,一步一滑,裤子上沾着那块圆圆的泥渍,渐渐消失在茫茫风雪里。那泥渍,像一枚沉默的印章,盖在时光的信笺上,寄给我一辈子用不完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