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物间角落,一辆覆着塑料薄膜的独轮车,静默如岁月遗落的蝉蜕。每一次目光触及,记忆便如风拂书页,哗啦啦翻展开——那是母亲的独轮车。
我在家排行老三,上面是两个哥哥。加上祖父祖母,在我成长的前二十年中,我家都是七口人。父亲微薄的民办教师工资,于七口之家无异于杯水车薪。全赖母亲年复一年的辛劳,这个家才得以熬过大集体的困顿,挨过分田初期的艰难,从交公粮时的箪食瓢饮,一步步走向三餐的温热。母亲的独轮车,是她最亲密的战友。它不仅在泥泞的田埂间运送过碧绿的秧苗,在平坦的晒场上装载过刚收的麦子,还在板结的渠道上运载过金黄的稻草。
冬天来临之前,母亲在晒场上把稻草铺开,仔细地把其中受过潮、捂黑发霉的稻草挑出去。几经翻晒,直到晒得透透的,才用稻草绳把金黄色的稻草一捆一捆捆好,然后用独轮车推回来。厚厚地、一层又一层在我床上铺开,然后铺上床单,放好枕头和被褥。晚上,我在新铺的稻草铺上开心地打着滚,无论外面如何寒风呼啸,我都能枕着身下稻草散发出的太阳的味道美美地进入梦乡。
母亲的独轮车还运送过我上学时交纳的大米和放假时的行李。我高中是在离家十几公里远的一所学校上的。那时我住校,每个月母亲都是用独轮车把我要交的米送到学校食堂。每次食堂的工友将母亲送来的米倒进粮囤时,都夸米好、新鲜。粮囤吞吐间扬起的金色尘埃里蕴藏着母亲多少沉甸甸的期盼!毕业时,看着大包小包,那么多的书、衣服、被褥等,我一下傻了眼。忽然同学提醒说,“看,你妈来了!”只见母亲把独轮车倚在墙边,站在车旁,用草帽扇着风,满目张望着在找我。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踏实了。我赶紧拎起书物奔向母亲,“妈!”母亲也看见了我,笑吟吟地小跑着迎上来,接过我手上的东西。回家的路上,母亲推着车,我要给她拉车,她不肯,说,“这点东西,不用!”却不时擦拭着从额头滚滚而下的汗珠。我们一路走着,聊着,我说,“我要是能考上老师就好了!”母亲说,“行啊!虽然钱不多,到也安稳,最起码不用像我一样种田!”
独轮车推过秧苗麦捆,推过米袋行囊,甚至,它还推过比这些更“沉重”的——人。
我小的时候,特别粘母亲。哪怕是去交公粮,我也哭闹着要跟母亲一起去。没有办法,母亲就带着我,走之前,跟我说,“跟我去可以,要你自己走!”我破涕为笑,“行!”母亲推着独轮车,车的两边装着满满的、高高的粮食口袋,在前面走着。走到半道,我便觉路途遥遥。“妈妈,我走不动了!”母亲停了下来,扯着衣襟擦着脸上好像瀑布一样的汗,微笑着说,“不是说好了你自己走的呢!”我瘪着嘴,呐呐的说,“我脚疼!”母亲宠溺地揪揪我的鼻子,“就知道你小子跟我找麻烦!”说着,将我一把抱起,放在了独轮车的横梁上。随着母亲端起独轮车,我往后一倒,吓得大叫,“要倒,要倒!”母亲说,“放心往后靠,倒不下来!”我慢慢地把弓着的身子往后依靠着,逐渐放松下来。母亲笑着说,“走喽!”随着独轮车吱吱呀呀的声音,闻着母亲咸咸的汗味,我逐渐坠入了梦乡。
懵懂间被抱下车,母亲已交割完毕。收粮人掂量着簸箕里的谷粒,啧啧称赞:“一等!这成色,顶好!”我忽然看见旁边卖麦芽糖的,一下子,困意全消,手指放在嘴里,拽拽母亲的衣角,指着那个卖麦芽糖的人。母亲揉揉我的脑袋,“说不带你来说不带你来,你看,又要花我五分钱!”回去的路上,我依然坐在独轮车的横梁上,倚靠在母亲垫好的麻袋上,悠哉游哉地晃着小腿,嘴里含着麦芽糖,那甜,甜透了我整个童年。
另一次,它承载的则是一份急迫的生死之托。一天,下着雨,一位邻居晚上突发疾病。她是一名残疾人,一条腿齐膝而断,但偏胖。那个年代,运载物品全靠独轮车,农村里自行车都没有。她丈夫虽然力气大,但却不会推独轮车。推独轮车,平衡很重要,不然费力不讨好,容易翻车。母亲麻利地用桶装上泥土放在车的一边,然后扶着车,让她的丈夫扶着她在车的另一边坐好。母亲躬身推车,碾过坑洼的土路,朝着乡卫生院的方向,跌入浓稠的夜色。车轴吱吱呀呀,母亲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微光稀薄,不足以照亮前路,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凭感觉在墨色中跋涉。
常年劳作的母亲本就瘦弱,家中老小嗷嗷,营养匮乏。这一车连人带土,三百斤开外,又无手电,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在黑暗中急赶。半路上,病人不停地哼哼着,又过意不去,对她丈夫说,“你试着换着推推呀,她实在推不动啊!”母亲咬牙道:“他白天都推不稳,黑灯瞎火更不行!翻了你更遭罪!我能行,快到了!别动!”那十几里夜路,是母亲用深陷泥泞的脚印和粗粝的喘息一寸寸啃噬下来的......来到医院,医生说,“幸亏来得及时,肠穿孔,再晚就糟糕了!”当终于把人送进手术室,母亲像一袋骤然卸下的沙土,浑身湿透地瘫软在长凳上,背脊紧贴冰冷的墙壁,只有颤抖的双手和翕动的嘴唇,诉说着耗尽的力气,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一夜十几里路的喘息与坚持,是独轮车承载过最重的份量,也是母亲刻在我心里最深的身影。
这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何尝不是母亲在生活泥泞中跋涉的舟楫?时光流转,三轮车取代了独轮车的位置。然而,那吱呀作响的辙痕,早已深深碾过岁月的脊背,也永远刻印在我心底——那是母亲在生活泥泞中,用单薄肩膀和一辆独轮车,为全家撑起一方晴空的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