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那年,看见一颗浑圆的泪从牛眼中挣脱,重重砸进黄土。那滴泪在尘土里绽开的湿痕,竟比我四十年后见过的所有江河更沉重。
这是一头水牛,有一天,它病了,再也起不来了,队长决定把它杀了分肉。我失魂落魄地跑过去。当大伙儿把家伙什准备好了,牛的脸上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淌。队长分肉时,爷爷背过身去,佝偻的肩胛骨在旧衫下耸动如嶙峋的山。我不敢看了,急忙跑回家。那晚灶台冷了一夜。后来,分到的肉我一口都没吃,躲了开去。
这头牛原来是在我家养着的,那时还是大集体经济时代,它肩负着全村的耕种任务。它可是全生产队里的宝,队长掂量来掂量去,决定让我爷爷养。我爷爷身材不高,可能是因为常年生活的重压,身子佝偻着,村里人给爷爷起了个绰号,叫“石猴”。他心灵手巧,手脚麻利,做事又仔细。每年正月十五给我做的兔儿灯都是小伙伴们追捧的对象。那头水牛就此成为了我们全家的“宠物”,更是爷爷的心头肉。它也特别听我爷爷的话,每天清晨都会跟着爷爷去田里耕作。爷爷对待水牛就像对待孩子一样,给它喂最好的草料,冬天还会给它披上破旧的棉袄保暖。有时我在一旁看着,总觉得水牛清澈的眼神里透着感激。
一个夏日的午后,大滴的雨滴砸起了地上的烟尘,一会儿暴雨如注。爷爷从午休中惊醒,立刻向牛那里看过去,“不好,牛棚漏雨了!”爷爷雨衣也来不及穿,拉下柴火垛上的草席就向牛棚冲了过去。把牛棚遮好回来时,爷爷浑身湿透,雨水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牛棚里安稳的身影,爷爷望着牛棚笑了。那几年,日子虽然艰难,但每天清晨看着爷爷和水牛默契地走向田埂的背影,心里就莫名地踏实。水牛身上斑驳的泥痕和爷爷佝偻的背影,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最深的画面。
在我拍着胸脯争取之下,放牛,成为我下午放学回家后的第一项作业。起初,我都是牵着牛在渠道边、田埂边吃草,晃一晃也就回来了。不敢到小河边,怕蛇!爷爷说,“孩子,这不行啊,牛没吃饱啊!牛吃不饱,明天就不能耕田了!”说着,就指着牛的后半部分两侧肋骨后方、腰椎下方的凹陷地方说,这是牛的“饥窝”。“要让牛吃得饥窝鼓起来才行!下次带根棍子,把前面的草打一打!”后来,我渐渐地胆子大了起来。通常先是把牛赶下渠道,然后我从渠道上爬到牛身上,骑着它,让它一路吃一路向小河边走。到了渠道尽头,赶紧踩着渠道下来。因为去小河边要往下,水牛虽然温顺,但它的两只角又长又弯又尖,像弯刀一样。加上水牛的毛又短,根本拽不住。
来到渠道上,牛儿慢慢吃慢慢走。我手里牵着缰绳,眼睛却目不交睫地盯着路边两只翩跹起舞的蝴蝶发愣,想着哪只是梁山伯,哪只是祝英台,忽然,一只硕大如铁的牛蹄踏在我的左脚上。我心头一紧,待要呼痛,那蹄印却已移开,只留下泥土上深深的凹痕和脚背一丝微麻。我轻轻拍了拍它的脊背,“还是你有良心!”
到了小河边,往下走,除了拨草惊蛇外,还要注意脚下,有没有坏的瓷片,玻璃等东西。最难忘的是那天傍晚,我牵着牛下河边滩涂吃嫩嫩的草。趟在水里,水上热气蒸腾,有着一股淡淡的咸腥味儿,身上有了些黏黏的汗。暮色渐渐洇透河滩,草木褪成湿漉漉的赭黄,河水也像凝固了的油彩一般。
忽然,脚一踩一滑,锋利的碎瓷片瞬间咬进脚心,像是被牛角尖猛地戳了一下,血立刻涌了出来,在泥里晕开,像一条突然现身的小河。碎瓷片咬进脚心的刹那,暮色里恍惚闪过牛角弯刀的冷光——血在泥里晕开成河,我才惊觉苦难的刃早已悬在童年的河滩。一瘸一拐捱回家时,天已擦黑。我把牛拴在屋后的牛棚里,看见妈妈在屋后的空地上趁着堂屋里的煤油灯灯光洗衣裳。“妈,我的脚淌血了!”妈妈赶紧扔下衣服,打来温水,仔细洗净泥沙。她撮起一撮灶膛里冷透的草木灰,轻轻按在翻开的皮肉上。奇异的是,那火辣辣的刺痛竟被一种干爽的凉意压了下去,灰白的粉末覆在伤口上,像敷了一层沉默的安慰。接着,妈妈还煎了个鸡蛋给我补补。要知道,那时候鸡蛋要换钱补贴家用的,可金贵了!
我包完了脚,看到灶台上有几个柿子,其中有一个已经有点红了,就拿起它,单脚跳到妈妈旁边啃了起来,不曾想,根本没熟,涩得要命!我啃着涩柿子,那股强烈的涩味在满嘴里弥漫开来。我的脸和鼻子缩成了一团。就在这时,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痒,我很不舍地把柿子扔了,随手抓了抓。污水里的毒趁夜色钻进皮肉,而我浑然不觉,只顾与满嘴涩意纠缠。第二天,不得了,腿上有了道长长的伤口,而且都有点腐烂了。妈妈说,是染了河滩污水里的毒,抓多长伤口就有多长。妈妈炒了些盐,吹了吹。妈妈又帮我在洗干净的伤口吹了吹,说,“吹吹,就不疼不痒了!”果然,那疼那痒好像被妈妈慢慢地吹走了。然后,妈妈细心地撒上一层薄薄的盐。她吹走盐粒的热气,唇间微风熨平伤口暴戾的支流。她的气息拂过处,灼痛化作清冽的溪。渐渐的,伤口好了,但腿上的一块长条形的伤疤印记延续至今。
岁月如轮,我腿上的那道长长的疤,像一条凝固的河。如今,腿上那道“河”的印记,早已被光阴冲淡,只在某个角度的光线下,才隐约浮出岁月的皮肤。然而,指尖偶然的触碰,那粗糙而熟悉的凸起,总能‘唰’地一声,将我拽回四十多年前的河滩:蒸腾的水汽裹挟着咸腥,暮色洇染草木如同湿透的画布,还有——牛儿滚落尘土、沉重如铅的大颗泪珠。
岁月这头老牛啊,它沉默地拉着生活的犁铧,蹄印深深浅浅,角痕弯弯长长。那水牛弯刀似的犄角,曾在夕照里划出冷冽的弧光,最终锈蚀于时光深处。可它坠落的泪与划开的河,终在岁月里奔涌相接,成为载我渡越生命的永恒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