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一棵被锯倒的树桩,指尖便能读出一部沉默的史诗。那一圈圈涟漪般荡开的纹路,是树木用生命写就的日记,记录着每一场雨雪风霜。都说宽疏的浅色是春夏的欢歌,窄密的深痕是秋冬的沉吟。其实,何止于木?人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在四季的轮回中,刻下自己的年轮。
亲情与童年
生命,亦历四季,形成生命年轮。童年,亲情是春天。春天有着生命之始,在亲情的呵护中,不见其增日有所长。然而,在亲情的光环下,也易不能明辨是非。近亲情,胳膊肘往里拐;远公义,罔顾是非对错。我至今记得,小时候因羡慕同学的漂亮铅笔而偷偷拿走家里五毛钱,母亲发现后,没有厉声责骂,而是带着我读完了一整本《诚实的孩子》绘本。然后用那双因劳作而粗糙如树皮的手掌,完全包住我稚嫩的小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直达心底。她说:“心里的春天要是蒙了尘,人就长不直了。”那时我似懂非懂,如今回望,才明白亲情的暖阳,不仅要让我长得高,更要让我立得正。
爱情与青年
青年,爱情是生命年轮中最宽疏狂放的一环,那是夏天的篇章。它像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来得猛烈,浇得透彻,让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雨声和心跳声。我记得二十二岁那年的夏夜,与她一圈圈绕着操场散步,仿佛要走完一生的路程也不知疲倦。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仿佛在预演未来人生的伸缩起伏。那时的爱,是“自闭于自我意识和感触中的恣意疯长”,是“将开之水,渐烧渐沸”,觉得炽热便能融化一切未来的隐患。直到后来,为在哪座城市生活而第一次争执整夜,才恍然惊觉,爱并非只有夏日的炽烈。它更需要一份在沸腾时仍能记得为对方熄一杯水的清凉智慧。年轮不语,但时间会发声。那圈宽阔、明亮的年轮,也因此多了一层韧性的光泽。
如今回望,那圈年轮宽阔、明亮,却也单纯得有些脆弱。它只记录了阳光的炽烈,却未曾预想不同树种嫁接的艰难、两家水土能否交融。年轮不语,但时间会发声。它后来轻轻告诉我:夏日的繁茂固然美好,但让爱走向秋天的丰盈,需要的不仅是燃烧的初心,更是那份在沸腾时仍能记得“多体谅”的清凉智慧。
婚姻与中年
中年,婚姻是秋天。婚姻收获着爱情的果实,孕育着新的亲情。渐渐从爱情的风花雪月的诗一般生活中回归人间,生活渐趋平淡。激情消迩怨怼生,这时,或许渐渐因为柴米油盐等琐碎之事起了纷争,或许为了所做家务之多寡渐生不忿之心,甚或因处理问题的思维角度不同而导致积怨过多。渐觉情疏,相对默然,如秋庭之落叶,寂寂无声。直到某个深夜,看见伴侣在灯下为你次日出差默默整理行装,或是抱着发烧的孩子在客厅来回踱步的背影,那怨怼便悄然消散了。中年,是经历过孙辈呱呱坠地的狂喜,也经历过父辈故去的悲恸之后,才渐觉秋日不燥,温凉自知。
苦难与老年
老年,生命的冬天,风雪是常客。争执、离别、抱病、亲人亡故次第袭来,如严冬试图冻结一切生机。但冬天的严酷,旨在锻造生命的密度。就像山林中那些年份不好的树木,生长虽缓,却因此木质坚硬,纹理致密,足以担当栋梁。
于是,我想到张桂梅老师。她的生命年轮里,必然刻满了深冬的痕迹:命运的严寒、病痛的风雪、失去至亲的冰霜……这些“窄密深痕”没有压垮她,反而让她生命的质地变得如橡木般坚韧,终成百名孤儿的“张妈妈”,成为点亮山女求学路的“燃灯校长”。她蹒跚在校园里的身影,本身就是一棵历经风霜却依然挺立的橡树。这或许便是柳与橡的区别:柳枝婀娜,娱人耳目;橡木沉默,内里却藏着支撑岁月的力量。
故而,顺境如春夏日,是生命慷慨的馈赠,教我们宽厚昌盛,却也不可享尽福泽,生出骄矜之心;逆境是秋冬时,是命运沉潜的锻造,让我们紧密坚韧。 所谓“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并非一味勇猛精进,而是在任何境遇下,都不失那份“正视”与“前行”的勇气。
生命不止,年轮不息。多年以后,当我们的生命成为他人触摸的截面,那一道道或宽或窄、或浅或深的轨迹,讲述的将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童话,而是一个关于爱如何生长、伤痛如何沉淀、光明如何从自身裂缝中渗出的、真实的故事。
就像那棵被锯倒的树,它的价值从不在于年轮的规整,而在于每一圈都真诚地、无愧地回应过属于自己的四季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