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腊月,家里的年味,是先从那瓶浓酽的墨香里漫出来的。
父亲又要开始他一年一度的“巡演”了。在整个大队,能提笔为全村人写下一年吉庆的,除了村会计,便只有我父亲。这仿佛是份无声的荣耀:会计负责一队,而父亲,则要肩负起二、三、四队,一百多户人家的门庭光彩。
他小心灌好墨汁,捋顺笔毫,我便成了父亲最小的“书童”,专司“按纸”与“拽红”。朔风如刀,早饭喝下的那点粥暖,顷刻就被刮净。我像一小截冻僵的冰棍,全靠父亲手心里传来的那点温热,机械地挪动在乡间小路上。到了人家,一碗热水,就是最好的款待。
通晓文墨的人家,早把红纸一幅幅裁好。若是不擅此道的,便直接拿出整张大红纸。父亲于是要按院门、厢房、正屋、房门一一裁开,每幅纸背面,再用铅笔号上名目:“院门堂”、“后院框”,免得乡亲们弄混。我的任务,是按住纸角,当一个人形镇纸。父亲神情庄重,屏息运笔,力透纸背。写两个字,他便低声道:“拖!”我便将纸轻轻一拽,好让下一个字落在折印中间。满屋只闻笔尖划过红纸的沙沙声,我不敢言语——这可是过年的头等大事,庄重着呢。父亲落笔前,总会温言问几句家常:孩子书读得如何?二儿子婚事可定?问清了,墨汁便饱蘸着对那户人家最贴切的祝愿,一字字落在红纸上。老乡们满面笑容,目光中满是来年的期望。这些由父亲一笔一划写下、由我亲手拽红的春联,在除夕那天贴遍了全村一百多户人家的门庭。它们不只是红纸黑字,更是整个正月所有欢腾的序曲。
写到哪家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就在哪家吃午饭。中午是不喝酒的。到了哪家该吃晚饭了,就在这家吃晚饭,晚饭时,人家通常会请父亲喝一点酒。当然,一般都是在左邻右舍相对殷实的人家吃饭。这也形成了一种默契,到了饭点,殷实一些的人家会提前来请,这样大家面子都好看。女主人端出备好的年货,一番煎炒烹炸,香气便撞破了寒冷的傍晚。温一点酒,映照着满堂未干的春联,叙说着旧事新愿,年味儿便在这氤氲的热气中,悄然弥漫。
归途时,风也歇了。父亲微醺,步子慢而稳,温热的手掌裹着我的小手。四野寂静,唯有头顶星光碎银般洒在小路上,他的酒意和我的困意混在一起,竟把冷夜走成了一团暖雾。
大年三十晚上,吃过丰盛的年夜饭,妈妈端来热腾腾的洗脚水,给我们弟兄三个一个个洗完脚,拿来一双崭新的袜子,再拿来奶奶一针一针做好的新布鞋。穿上了,双脚软绵绵的,像踩在云端一样。
第二天,大年初一。父亲第一个起来,开大门,做早饭。吃完早饭,跟着大人在庄上挨家挨户地拜年。父亲无论到了哪家,人家敬上的都是家里最好的烟。我跟在后头拜年,口袋与帽子很快被糖果塞得鼓胀,一种简单而饱满的快乐莫过于此。
正月十三,上灯。天刚擦黑,就拉着兔子灯沿庄游行。爷爷心灵手巧,做出兔儿灯的骨架;父亲笔功精湛,灯面儿精致灵动。所以我总是骄傲地牵着灯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一长串小伙伴。
最令人兴奋的还是正月十五呀!早早地吃过元宵,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拿出早就到人家偷的笤帚棒,点着了去舞火把龙。扫秃了的笤帚棒从正月初五之后就变成了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小孩子们窜家窜户地去偷,也相互偷!如果偷到某个人的“仓库”,那绝对是整整一年炫耀的资本!庄子里面是不许玩的,万一把草堆点起来,那屁股可吃不消!
月华如水,清辉洒落。出了庄子,我们这群孩子便举着火龙,在田野里奔腾叫嚣,顷刻间将寂静搅得天翻地覆。这时,邻村的孩子们听到了动静,也挥舞着一条火星长龙杀将过来。从队头杀到队尾,已经不分田埂还是田里了。摔倒了的,爬起来,裤子一拎,继续飞奔;武器烧光了的,喊几个同伴,两个警戒,三个围成半圈,挡着风,划着火柴,点着一支储备的武器,立即加入战团。挥舞着,呼喊着,奔跑着。不会去攻击人,不然回去肯定挨揍!双龙绞杀,盘旋往复,首尾相接。间或,又合二为一,形成一条巨型长龙。嫦娥此时若俯瞰,误觉星河落人间。
我因此常被伙伴们护在中间,只因我的“军火”储备最丰——这得益于陪父亲写对联时的细致观察,偶尔,还能得到他悄悄的指点。
直到一方还剩最后一支火把,已经没有火把的失败方才悻悻离去。获胜方一直胜利地欢呼着,奔跑者,直到火把燃尽。散去归家,裤子脏了、破了的,鞋子跑丢了一只找不到而回家挨揍的,不一而足。隔几家,不时总会有男人的呵斥声传出,女人们劝说着:“过年呢!”这呵斥声,也成了年味的一部分。
正月十八,落灯。吃完面条,罩好兔儿灯,静候明年。
而今的春节,餐桌上的菜肴愈发精致,门楣上的灯笼也愈发璀璨。只是,我总会想起那混着墨香、酒香和笤帚棒烧焦味的年味,想起父亲温热的掌心。它们都被妥帖地封存于记忆的红纸包里,那红纸,是父亲当年裁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