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密闭的房间里,中央砌着一个四方四正的水泥池,宽长几乎等边,面积如九张家用的八仙桌台面大小。池边早已找平磨亮,几盏灯泡将白灼的光线从灯罩射下,映在水泥平面上,光滑得可以看见光溜溜的身影,当中砌有两级台阶,便于下池入水。中午时分,热水从管道注入,水深渐渐平边,约同成年男人半腰处,雾气渐渐升腾,很快便充盈了整个房间,平面上人形的倒影开始模糊起来,直到一层浅浅的水渍,挡住了光和水泥面的接触。一堵木门隔在出口,避免热量的外溢,同时也阻拦冷气的侵入,门呈灰褐色,厚约一寸,由于常年水汽的雾化,内侧触觉变得温湿似玉,木质的硬感只留存在了另一侧。门外吊着一个木墩,重约五公斤,通过门顶的滑轮和一根粗壮的拖拉机废弃皮带连接,紧密无缝地压实门沿,进出房间,须用力或拉或推木门,木墩缓缓升起,门缝张开,方能走人。
除了这个澡池,澡堂还有卖票处和更衣间。入口处,设有卖票处,也就是一人一桌一椅,躺床带加锁柜子的门票是一元钱一人,不带柜子的只收六毛钱一人。进门后步行数米,便见醒目的红色毛笔大字刷在迎面的白色水泥墙面上,"柜锁向左,无柜向右",并画有剪头所示。父亲带着六岁的我走进左边的房间里,掀开棉制的门帘,一股干燥的热气拍面而来,沿墙整齐地摆放一排柜子,对面几扇窗户下面是一排躺床,房子中间,一个水壶架在煤炭炉上,滋滋冒着热气,炉火正旺。父亲把票递给服务员,用钥匙打开一个写着数字的柜子,脱掉手腕上的梅花牌手表,取下别在左胸上衣口袋里的钢笔,连同外衣和皮鞋,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子里,锁好柜门,钥匙是挂在一个蓝色花纹的橡皮筋上,顺手就戴在一侧腕间。
我站在躺床上,等身体开始冒汗,已经脱光衣服的父亲才帮我脱衣,棉帽、罩衣、棉袄、棉裤、毛线衣、衬衣、衬裤、袜子、棉鞋,鞋子自是放在躺床下面,其他所有衣物包括父亲脱下的衣服,除了那件外衣搁在柜子里,都被父亲用躺床上的一条薄毯包起来,放在床上。带着一块香皂,我们父子二人各自拿了一条公用的毛巾,掀起门帘,走向设在右边拐角的澡池。经过一个大房间时,我向里张望了一下,这也是一个更衣间,只是比左边的更大些,也更简陋点,没有柜子,只是两排相对破旧的躺床,衣服胡乱地堆在上面,这里一堆,那里一坨,像农村里家前屋后的草垛。
就在身上热气快要散尽,皮肤骤冷时,我们来到澡池门口,父亲拉开了那扇厚厚的木门,木墩缓缓升起,我先钻了进去,接着是父亲侧身走了进来,木门随即在身后关紧,严丝合缝般。白色的水雾已经占领了室内的每一处角落,也短暂地阻隔了闯入者的视野。热气用它固有的物理天性迎接着我们,也急切地拥抱我们,全身细胞似乎瞬间感受到热度,这和穿衣的温热不同,那是一种蒸热,让我想起过年时每家每户的屉笼,放置在大铁锅上,树枝或稻草在灶膛里熊熊燃烧。多年以后,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我第一次来到广州,离开冷气充实的车厢和通道,走出火车站时,迎接我皮肤的蒸气灼热感,让我倏然想到了儿时农村的澡堂。
乍一进去,视线还不能适应里面的灰白灯光,影影绰绰的见到几个人站在水池中间,约莫一分钟过后,两眼适应了,又能瞥见三两个人坐在池沿边,水滴声,谈话声,搓背声,呼噜声,互相混杂着,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地发出回响。父亲首先习惯性地用手试了一下水温,把一块毛巾铺在水泥台面上,接着抱起我,放我坐在池边,叮嘱不要乱跑,最后他自己跨进水池,用毛巾沾满热水敷在我和他的身上。几分钟后,他适应了水温,慢慢地蹲下身体,热水漫过了他的胸背,他的双肩,直到他的颈部,嘴里发出一声说不清也听不明的惬意之响。我将双脚慢慢地放在水面上,热水就像一把小刀扎了脚底,我条件反射般地收回双脚,父亲又用毛巾潮湿了我的下肢,鼓励我放下脚。慢慢地,我的肢体也适应了水温,抽出压在身下的毛巾,浸透后放在脖子上,热水滴滴答答或成线、或成片地自上而下,流淌自己的身体,全身皮肤的毛孔都张开了,像一个好客的大家庭,打开自家的大门,欢迎着热度的来访。细胞和神经开始欢舞,愉悦感因此而生,渐渐积累。
趁着父亲和熟识的人在水池中聊天,我翻过池边,顺着墙角走向远离大门的澡池深处,四处好奇地看看,也看到几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孩,但我不认识他们。走到尽头时,竟然发现里面还有一个水池,狭长地和墙面及澡池紧紧贴着,一排粗木条规整地镶嵌在水池两边槽栏里,从下面升起的热气似乎比刚才的还热,一个中年人卧躺在木条上,已经酣然入睡,呼噜声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带出一股浓烈的酒气。父亲已经洗好,走过来,抱我进入水池中,帮我搓了几下身体,用肥皂给我洗头搽身,再用水洗净我身上的泡沫。池子中的水面飘起了一层黄白色的肥皂泡沫,先是几滩,接着渐渐合拢,就像红军会师一样,很快占据了整个水面,就在这个时候,父亲推开大门,带我走出了澡池。
室外的气温陡降,给肌肤带来一缕寒意,但却有一种浑体通透的爽感,脑瓜也清晰许多。父亲搀着我的小手,快步走进东边的更衣间,炉火将干热送给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茶壶还在欢快地吐着白气,氤氲升起,报纸糊住的窗户上便蒙上了一层水汽。服务员见我们洗完归来,熟练地叠起两条毛巾,放在角落里的一个热水桶中,涮、抽、洗、挤,一套流程下来,也就半分钟左右,然后分给我们一人一条。毛巾的温度可以用炙热来形容,它迅速驱走了体内刚刚起来的寒气,暖意和舒适再次占据上风。父亲先给我穿好衣服,只是留了外套没有穿,他自己也穿好内衣,然后睡在躺床上,从服务员面前的篮子里买了一包炒花生和几片翠绿的萝卜,我剥壳吃花生,他嚼着萝卜和人聊天。
熟花生的香味在澡后品尝起来,远胜平时的口感,脆嘣而香甜,唇齿间香气撞滚。我跪在躺床上,看见面前窗户有一处报纸角脱落,露出一块钱币大小的孔隙,好奇心使我凑上去,看看外面的风景。透过玻璃,映入眼帘的是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几只灰色的鸽子站立在光秃秃的枝丫上,一动也不动,犹如被冷空气冻住似的,天空是水洗般的碧蓝,阳光穿过树梢,在一条宽窄不一的土路上,撒下斑斑光影,几处残雪留在路边的河滩上,好像几朵大大的棉花糖被北风遗弃在那里。我眯着两只眼睛轮流地看着窗外,此时身后桌子上的收音机,正在播放评书"杨家将",刘兰芳那略显嘶哑而沧桑,但却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传来…杨再兴,马超、黄月英,张三爷,你是杨家将中最勇武的人,我想与你比武一番,看看到底谁更胜一筹……
休息片刻后,父亲看了一下手表,离下午上课的时间近了,便给我穿上外套,在穿好棉裤后,父亲又伸手将我衬裤的裤脚向下拉了拉,于是一种很奇妙的舒适感立刻从下肢传到头颅,从此留存在快乐的记忆池中。出了澡堂,父亲骑着自行车,我横坐在后座上,双手拽着他的衣角,一路上,他给我介绍说这个房子是粮管所,那个房子是供销社,前面的绿色房屋是邮电局,再远处那是公社办公室,我朦朦胧胧,不知道这些房子做什么用,就是用耳朵听着,用眼睛看着。通向中学的路边,是大片大片的田野,几簇野花生出黄色、紫色和纯白色的风彩和生机,绿油油的小麦在冬日下,正在睡觉,但生长的力量已经在苏北平原的土地下蓄发,河水停下匆匆的脚步,不再向东流淌,凛冽的寒风伴随着自行车的铃铛声,一路前行,又一程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