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辰跪在学校的操场上,准确来说,是跪在那根高约五米的铁质旗杆下。他面朝南方,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杆顶迎风飘展,几百名初中生,整齐划一地跳着广播体操,那天阳光灿烂,音乐震耳。韦辰低着头,眼看鼻,鼻看嘴,嘴看心,十分钟过去了,煦暖的春光,并没有穿透他弱小的身躯,内心深处依旧是一片漆黑。那年韦辰八岁,因为犯了错,被父亲罚跪,具体什么错误,现在他却记不清楚了。成年以后曾经在一次酒后,斗胆问起父亲,时隔这么久远,父亲自然也想不起来,可能是作业没有及时完成,又可能是顽皮,和其他几个同为教职工的小孩,拿了教师办公室里几盒粉笔,去校外换了烤红薯,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事由。
被父亲罚跪,这在韦辰童年时期是常有的事,但大多数都是跪在父亲的宿舍里,门后或者床旁,很少被人看见,他虽有诸多不情愿,但也就罢了。父亲是人民教师,儿子犯了错,教训一下,自然不会像农民那样,动手打人或者使用棍棒,在韦辰印象中,连一次屁股都没有挨打过。父亲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实行的是"冷暴力"政策,小时候他不理解,直到他婚后和爱人发生争执,自己不主动沟通,不理睬对方,突然有一次就让他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回忆起儿时被父亲的罚跪,难道"冷暴力"也遗传?
就在韦辰平时玩耍的操场上,在这么多的中学生面前,升任教导主任的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让他跪在宿舍里,而是跪在这里,大庭广众之下,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忍住悲伤,竟然没有掉落一滴眼泪……多年以后,韦辰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复杂的心情,那是一种悔恨、痛苦、焦虑、自卑、疑惑混杂在一起的滋味,一波又一波地冲击他幼时的心灵,造成了一生都难以抚平的酸楚和伤痛,也使他性格成长中,凭多生出一道鲜刻的疤痕。
说起来,韦辰还是家里的掌上宝,他还有一个妹妹,自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独子,但在家乡农村,从记事起,他便享受到浓浓的家爱,母亲给他碗里盛的鸡蛋总比妹妹的多,甚至,会经常喊他早起,让他先吃饭,再叫醒妹妹。后来,韦辰才知道,自己本来还有一个哥哥,但不幸夭折了,重男轻女的思想使得母亲格外疼爱他,加上三岁时的一次落水事故,让父母更是宠溺他,好吃的,好玩的也都是先给他用,去县城或者上海,父母也只是带上他看热闹,见世面,让妹妹在家,由奶奶照看。
韦辰的母亲也是一名教师,不过当时还是民办教师,在村小教书,父亲是"老三届",恢复高考后考上县里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至乡中学。那时家里还有一亩多田地,母亲既要教学,又要种地,还要抚养两个年幼孩子,可想而知是多么辛劳。中学离老家有十多里的路程,父亲每周放假回来一次,因此等韦辰上了小学,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就被父亲带到身边,在乡中学附近的一所小学就读。虽然他有点调皮,但非常富有灵性,中学里的老师都喜欢他,尤其是体育老师能一手把他举起,还给他玩各类球具。有几个教职工子弟和他年龄相仿,也在同一所小学读书,也算是他童年时候的玩伴。
身为教师的父亲,对学生非常严厉,对自己的儿子也是一样。犯了错,或者说,他认为你犯了错,就会用眼睛死死盯着,浓烈的寒意和怒相如潮水一样从眼神中涌出。韦辰这个时候,总是小腿打颤,喉咙发紧,竟莫名生出一阵咽痛,每次屡试不爽。后来母亲训斥他的时候,也总会提"你喉咙又不疼的,是吧?"。等他以后进了医科大学,学到神经系统的条件反射时,头脑中第一反应,就是想到父亲那时的眼神和自己的咽痛。父亲不执行体罚,但会对韦辰罚跪,避免自己动手出力,具体跪多久,那还是要看他心情。每次跪在地上,时间久了,膝盖处传来一阵阵酸麻,韦辰那时就想,父亲为何对自己这样惩罚,很多时候不是都对自己很好吗?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假如自己偷偷跑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想象着父母为了找他,而满脸焦急的神情,他又感觉不到膝盖的酸麻,或者说大大减轻了不适,后来读了鲁迅的《阿Q正传》,韦辰觉得自己儿时跪在地上的想法,就是一个阿Q精神附体,可笑却又令他肝肠寸断。
等到韦辰考上中学后,由于政策的红利,一家人跟着父亲办了"农转非",有了城镇户口,母亲也考取了公办教师资格,全家人包括奶奶都搬到了乡中学。但就在那几年,父母的争吵,奶奶和母亲间的婆媳矛盾,也都日益加重,事情太多,都不知道从何说起,让他曾经一度暗暗发誓,长大后不结婚。奶奶给他灌输的都是母亲的不对,为此韦辰考取县城高中后,还给母亲写过几封信,劝她听奶奶的话。时隔多年,有次工作后回家,父亲还把当时他写的信拿出来,韦辰看完,心底又是一汪酸楚和阵阵感慨,那时奶奶已经去世数年。
离开乡里,来到县城读高中,以及后来在省城念大学,韦辰对回家的感觉,总是没有其他同学那样急切和期盼,假期开始,他往往是最后一个离校,而开学时第一个返校的又是他。在他成长后,家庭渐渐没有了自己期望的那种温暖和挚爱,随着阅历的提高,他也常常会去思考这个问题,为何会这样?自己组建家庭,也有了一个女儿,韦辰和爱人想尽一切,给女儿温暖的童年,不在孩子面前争吵,这是俩人婚前就定下的规矩,这也是他婚前思量许久,参照自己的心路成长历程,或者说反省自己的性格缺陷,胆怯、内向、多愁。曾经看过一个心理学专家说的话:你的童年情绪决定了你成年后的性格!韦辰想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快乐的童年。
父母渐渐的老去,住在老家,韦辰时常抽空驾车回家探望,虽然父母还会当面争吵,但绝对不再批评他,有时还会让他感觉到,父母有点害怕他,担心他不高兴,唯恐他发脾气,对他说话时也是小心翼翼。韦辰能明显感受到,可是他却很少去对视父亲的眼神,如果和父亲独处一室,他会全身不自在,条件反射般喉咙发紧。韦辰为此暗自神伤,心底的痛乏不知怎么说出来,就像腌制咸菜一样搁置在心房,任它发酵,直至味涨胸腔。每年春节,韦辰会把父母接来住上一段时间,本想其乐融融享受亲情的一家人,但总是过了几天,两代人生活习惯的不同,巨大的三观鸿沟,使得每人心里都会生出一些不快。韦辰总会自责自己,也和爱人商量,但想不出一种万全之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真的把手放在心尖处,自问这就是生活?是我期待的家庭生活吗?为什么会成了这般光景?是儿时的心理阴影在逐年扩大?于是便整宿整宿地睡不着,韦辰就那样躺着,任由思绪飘荡在家乡的田野上空,老屋看他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