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哑巴奶奶的印象,说实话,除了我脑海中仅存的一点记忆,绝大多数都是母亲亲口告诉我的。每每她想起个事,就口述给我,或打电话给我,我再像搭积木一般,努力把这些年头,从我记事起,一直到现在,母亲说过的关于哑巴奶奶的故事,拼凑在一起,堆积起来,但也还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然而,随着时光的推移,渐渐成长的我,回望这个轮廓,却在无意中,仿佛窥探到了这片轮廓的光芒,它并没有走远或消失,恰恰相反,它在我心底一直照耀,并滋养我的一生。
哑巴奶奶,本名徐素英,也可能是徐树英,后来大家都喊她是哑巴姨妈或哑巴奶奶,没人再记得她的芳名。再说这两个名字,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苏北农村也很常见,读音接近,加上她生下来就是一个聋哑孩子,不受父母待见,这起个名字,也就是给她一个称呼。她在临村长大,到了十八岁,就嫁到了小兴庄,这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哑巴奶奶喜欢笑,总是在一种沉默中宛然露出一股笑容,口角抿起来,眼光四转,母亲说她是看到了什么,再想起有趣的事情,才笑起来的。
哑巴奶奶和容臣二爹婚后,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可惜在上世纪三年自然灾害中,容臣二爹和他们的幼女因饥荒不幸去世。她和儿子寿良相依为命,我和妹妹都称呼寿良为大爷,他和我父亲算是发小,也是家族五服之内的亲戚。她家住在我家老屋的后方,相距也就二十米左右。我记忆中,哑巴奶奶的容颜早已忘却,只记得她吐词不清的咿呀声,和一条永远穿在身上的蓝色的裤子。
母亲经常和我谈起儿时的往事,当然都是我的,在母亲眼里,我就是她的唯一,尤其是她步入老年后,喜欢回忆,喜欢唠叨。儿时我调皮的事情,我犯错的事情,最重的就是我虚三岁时,落水的那一次事故,几乎吓掉母亲一条命。谈及这些事情,母亲话题中自是不会离开哑巴奶奶的,虽然她不是我的亲奶奶,或者说是母亲的亲婆婆。
母亲提及哑巴奶奶时,眼神便立刻柔和起来,语调变得尤为亲切而湿润,她总说:哑巴奶奶真好!她是一个好人啊!在我站毛窝时,母亲下地劳动,父亲也远在县城师范学校读书,那时奶奶不待见我们家,只有哑巴奶奶抽空来陪我,或者说逗我玩。母亲常说,她能像一个孩子一样,突然从一个角落出现,扮着一张鬼脸,逗得我嘎嘎只笑。她听不见我的笑声,但从我淌满口水的嘴角边,立刻知晓我的快乐,是她传染给我的,于是她更加开心起来,扮起不一样的鬼脸。
母亲除了田地劳作,她还在村小做民办教师,在她工作忙碌的时候,尤其是有晚自习的夜晚,母亲便把我们兄妹俩,托付给哑巴奶奶,她也从不推辞。多年以后,我和父母亲谈及这段往事,总在想为何哑巴奶奶,对我们兄妹这么好,是母亲的不公遭遇,引起她的同情?还是她对教师的子女,有一种先天性的好感?讨论半天,母亲和父亲也拿不出一个确定的看法。
母亲在村小教书,下班路上,哑巴奶奶会拦住她,用手比划着,"告诉"她家里发生的事情。比如用手划着两侧发梢,并挽起来,母亲便知那说的我大妈,母亲的妯娌,当时梳着两根辫子,任村里的会计。然后哑巴奶奶继续比划,假装走路跛行,母亲便知说的是我的三姑,当时还没有出嫁,因为年幼时,三姑右脚不慎落入火盆中,落下残疾。接着再比划几块碎步,母亲明白这是我家奶奶,裹脚的缘故。最后就是大口吃饭的动作比划,母亲这一刻也就全明白了,是奶奶带着她们,在母亲上班后,一起在家吃喝,也就是避着她了,只要谈及此事,母亲都能伤心地流下眼泪。
三岁那年我落水,被救起来后,按照家乡风俗,七七四十九天内,我的小脚不能着地,以免水鬼再次掳走我的魂魄。母亲和奶奶轮流抱着我,哑巴奶奶抽空也会来我家,抱抱我,让她俩歇一歇,有时还能抱上个半天之久,这件事,在我奶奶年逾古稀之时,和我们聊天,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母亲说幼时的我,也很喜欢哑巴奶奶,在我哭闹的时候,只要她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马上我就会停止哭闹,变得安静下来。哑巴奶奶手巧,经常用芦花草或者柳树枝编织玩具,送给我和妹妹玩耍,有时是一顶帽子,有时是一只鸭子,有时是一只土狗。
哑巴奶奶虽然不能说话,更不可能上过半天的学堂,但却能计数,尤其是计算日历。母亲说,假如拿着粽叶,在她面前比划着吃粽子,让哑巴奶奶算一下还有多久到端午节,她就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向天空,片刻后,便开始翻自己的手掌,一五一十,几次翻转过后,又伸出两根手指,母亲知道那是还有二十二天的意思,然后看了一下日历,确实一天也没有算错。如果是比划吃月饼或吃汤圆,哑巴奶奶就知道是问她,离中秋节和春节还有多久,她过一会也能精准地用她翻转的双手告诉大家。
在我大约五六岁的时候,农村还是处在大集体时代,根据社员的工分来分配各家的粮食。母亲教书,工分不能和下地劳作的村民相比,加上父亲在外求学,因此家里分到的口粮很少,勉强维持生活。那时,哑巴奶奶帮着大队运送红薯或茨菇啥的,挑担经过我家门口时,她会故意晃动扁担,让两头筐里的食物掉落一点,看到这情形,于是,我会像一只小猎狗快速窜过去,捡起一捧茨菇或者一两个红薯,再放到家前的厨房里。母亲常说,哑巴奶奶真好,心地善良,看到我们家,被自家奶奶或者姑嫂欺负,她总想帮忙做点什么。
有一年,我在外地读大学,母亲打电话给我,哭泣着说哑巴奶奶去世了,我一下也泪流满面,本想请假回来送她一程,可是那几天正是期末考试,实在走不开。后来我也只能跪在床上,面向北方,磕了几个响头,算是应了自己的一份孝意。多年以后,我再回故乡,村庄还在,河水依旧蜿蜒而行,只是呈现在眼前的,确是一副破败衰落景象,没有几个人住在老村里。让我惊奇的是看见了哑巴奶奶的儿媳,带着自己的孙女,站在路边,当然不是老父亲的介绍,我肯定也不会认识。她笑着和我们父子打招呼,那一刻我竟然有点恍惚起来,仿佛站在我们面前的人,是哑巴奶奶,是会说话的哑巴奶奶,我的眼前陡然升起了一层水帘……
哑巴奶奶就像一只蒲公英,她匆匆地走过人世,劳作一生,和绝大数的农村妇女一样,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只是留下了自己的后代。她朴实无华,她普普通通,也许家里人早已忘却她,可是在我心底,在母亲的心底,她还活着,永远地活着,她用自己的善行,滋养我的心灵,也感悟着我的思想和行为,从而又在间接地波及到其他人,从这一点来说,哑巴奶奶是活着的,是一个有温度的老者,对我而言,她是有一颗伟大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