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几个表妹中,最让我牵肠挂肚的,应该还是四妹,舅舅家的独生女。她短暂而坎坷的一生,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家乡的上空,给整个家族带来一闪耀华,却又很快坠入黑暗。她桀骜不驯的行为,还有那为了心中自由,而四处奔波的自我救赎,都成为了我们每每念叨她时的永恒话题。
那一次接到四妹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深圳龙华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一边品味自助海鲜大餐,一边欣赏对岸香港模糊的夜景。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这次是真的要离家出走,时长可能半年,也可能一年,甚至更久。我们几个表兄妹,其实都早已习惯她这样的行为,自打结婚后,好像有三五次出走经历,过了数天四妹也就嫣嫣地回来了。开始我们还很好奇,打听她去了哪里?她这次说是去了大连看海,下次又说登了九华山拜佛,再下次说去了千户苗寨游览,凡此种种,后来我们也就不问去处了。电话里,四妹的声音依旧脆铃,口气中没有一丝犹豫,我叮嘱她,照顾好自己身体,有事随时和我联系,手机二十四小时为她开着。
进入龙年,四妹就迈入三十岁的年龄大门,从部队退役回来也有四年左右的时间,但她还是选择早睡早起的部队作息规律。做了几年特种兵,她爱上了跑步和户外探险,我们常常提醒她,一个小女子,不要天天在山里湖边疯,不安全。她就朝我们笑,要和在场的男人扳手腕,当然几个表兄弟都不是她的对手。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舅妈,总说小时候的四妹是一个多么文静的女孩子,听父母的话,听老师的话,从小到大,没让舅舅舅妈操过心、烦过神。确实,我以前假期会去舅舅家,总会看到,梳着两条羊角辫的四妹,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做功课,夏天会穿一条绿格子的连衣裙,冬天则喜欢穿一身淡紫色棉睡衣。女大十八变,舅妈说,四妹不但长相变了,个头长高了,脸庞清秀许多,眉宇间还多出一片男人似的刚毅,而且性格也变了许多,偏外向,有主见,特别喜欢运动。
我比四妹年长七岁,两家相距不远,在学生时代,自己也算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老师、父母、亲戚都喜欢我,家里的表弟、表妹对我也很崇拜,尤其四妹,爱学习的她看见我去了,总会拿出一叠作业本,问我这样或那样课堂上没听懂的知识。因此,在几个表妹中,我最喜欢的也是四妹,直到她成家后,我俩感情也是和以前一样深厚。虽然按照舅妈说的,四妹成年后非常有主见,但每每遇到大的问题,重要事宜,她也会先来征求我的看法,比如高考志愿、是否参军、转业处理等等。当然,回头看看,我的一些意见她也只是做了参考,在重大人生抉择上,她更多是听从了内心的选择,显而易见的就是这离家出走,我劝了她多次,但起效甚微,也可以说,是一点成效都没有,搞得我都生出挫折感来。
四妹高考前几天,身体不小心受凉了,体温哧哧上涨,吃了退烧药,还是头昏脑涨,加上来了例假,多种因素叠加,导致她高考没有正常发挥,最后只考上省内一所大专院校。我和舅舅、舅妈都劝她复读一年再考,她考虑了一晚,第二天就和我们说,不想复读,准备毕业后入伍,不爱红妆爱武装,报效祖国。我们闻言继续做她思想工作,但没有收获,两个月后,四妹独自扛着行李,去学校报到,没有同意家里人送行。为此,舅妈在家哭了一场,还总在我面前,感慨女大不由娘这条古训,现在就成这样,以后结婚生子还不知道会折腾成什么样?我便劝慰她:有主见的女孩子比较好,能适应这日见演变的社会大环境,舅妈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身后的舅舅不深响地喝下一大口苦荞茶。
大专院校毕业后,四妹顺利通过了体测和政,走进了绿色军营,成为一名光荣的女兵。家里的亲戚也都为她高兴,唯独舅舅舅妈还是有点担忧,他们越来越了解自己的女儿,看似柔弱的性格里,却蕴藏着巨大的反骨和躁动。果不其然,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四妹毅然选择去做了一名特种兵,整天和一帮男兵待在一起,挥洒汗水,格斗、擒拿、负重越野、爆破、武装泅渡、野外生存。有次她回来探亲,我们聚在一起,看她轻描淡写的说着训练科目,再看看身上的累累伤痕,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没人能猜想到四妹在军营所吃的苦,受的累,她却一句怨言也没有。
转业回来前夕,她的教官,一名年长她十几岁的军官,湖北黄冈人,多年单身,向她示爱,四妹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其实我想应该是军营的这几年,早已在她心里种下了爱慕的种子。舅舅舅妈听闻,当然是极大的不情愿,但怎么劝说也都没有用,最后也只有随了女儿的心愿。婚后,四妹的爱人还是在部队,她选择申请自主创业的部队补助,加入一家旅行社,做了一名导游,带队探险或进藏,一度也成了行业里的标杆和风云人物。可是世上哪有什么都顺利的事情,四妹婚后几年,流产了两次,后来被上海红房子医院诊断继发性不孕不育,估计这辈子也不能生儿育女,她也只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呆了一天,就去旅行社辞了职,独自外出一月才回来。
自从,四妹养成了不定期离家出走的习惯,在高山,在海边,在野外这片辽深而宽阔的大地上,留下了她独自一人的身影。她的皮肤经历了棕黄到棕黑的演变,性格却变得更加内向或深沉了,鲜与人交流,只有和父母还有我们几个表兄妹电话里聊上几句。我也曾尝试着,劝她少去外地,安身下来,寻个职业,再好好照顾父母,她在电话里也是短暂沉默了片刻,然后话筒里就传来她一声重重的叹息声。
一年前,她在电话里,和我说起身体不舒服,时常有下腹痛,体重也下降不少,作为一名医生,我深感不妙,再三叮嘱她回来检查,她说等翻过这座山就回来。两个月后,四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了,我们把她送来医院详细做了体检,结论是卵巢癌晚期,全身多处转移。舅舅舅妈拿着报告,俩人是抱头痛哭,我心底也是酸痛得汪洋一片,倒是四妹却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怨天尤人,只是把嘴唇都咬出血印。放疗、化疗,在这有如铁打的女人身上,并没有起到一丝效果,羸弱扎根在她肉眼可及的容貌上,迅速生根发芽,迎风壮大,势不可挡,最后一个月,四妹拒绝再去医院接受治疗,把自己关在家里。我们几个表兄妹轮流去她家,陪她说说话,拉家常,她总是听,很少说话,也渐渐没有力气再说话。有一次,她和我说,去世后想葬在海边,能看看大海,听听浪花声,或者葬在向阳的山坡上,看日出,闻花香,我握住她的手,悲切地点了点头。
一个月前,四妹闭上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永远地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她深爱着的大地,在短暂而稍显传奇的一生,她孤独而又反叛地生活,她特立独行,她孤芳自赏,就像雪山高原里的格桑花,纯洁奔放,美丽人生!四妹下葬的那天,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我的脸上始终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家里把她的骨灰,安葬在公墓朝阳的一面,希望她能沐浴在阳光下,来世做一个阳光洒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