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平原的冬季,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显得尤为寒冷,而且比往年来的更苍早,来的更暮深。应该是八二年或者八三年的腊月初,已经记不清,这是入冬后的第几场大雪,雪花把室外能笼罩的每一寸角落,都盖上一层厚厚的如白色棉被。几行浅浅的脚印,落在村里的那条东西走向的主路上,仔细分辨,还有土狗或小猫的爪印,凌乱地分散周围。河里的冰冻早已是雪凛三尺,室外温度都仿佛被冻僵在天地之间。
此时,窗外进入黑绸背缎般的夜,墨色久久不能化开。白天里村庄的犬吠声也都消失不见,只有西北风从村后的田野赶来,夹着刺骨的寒气,呼呼地撞击着墙壁,不时透过门缝和窗棂钻进室内。桌上的盏煤油灯尽管有玻璃灯罩护着,但豆大的火焰还是晃了晃,于是母亲和妹妹的身影,在墙上拉长后左右移动着。室内的温度更冷了,妹妹用嘴哈哈快要冻僵的小手。母亲起身,从西厢房的门后,取出一瓢稻壳,倒进搁置在正房八仙桌角的火盆里,又抓了一把黄豆撒在里面。须臾,间或有一两声清脆的爆裂,带着若有若无的一缕香气,从热焰的烟灰中传出。
八仙桌的两边,母亲坐在朝北的长条板凳上,妹妹则跪在朝西的板凳上,她们在昏暗的灯光下,相互配合,用近乎冻凉的双手缝糊纸袋。母亲把一堆废旧报纸整理铺平,裁剪成统一大小的纸样。她将两张重叠后,先两侧对称折叠一半,再将底部向上折叠少许,展开后呈现菱形图状,然后排成长条形,每个半成品仅露出下面那菱形部分。妹妹则用一把已经卷毛的旧牙刷,在提前用小麦面做好的浆糊碗里,蘸起一坨,放在长条形纸样的中央,再来回均匀涂抹,最后小手再将每一份的菱形部分封好,抹平,放在桌上的北面,待浆糊干燥后,成品告成。
“妈,我手冷”,妹妹说。“那你去火盆那边烤烤手”,母亲一边说,一边继续手里的活计,她知道,今晚至少需完成五百份的纸袋,明天要递到离家十里地外的乡供销社。临近春节,乡亲们购买糕点糖品需求增多,这些纸袋可以包装食品。孩子的父亲在中学教书,他哥哥在供销社主事。利用旧报纸,再贴上一点并不复杂的手工,做好纸袋再卖给供销社,也算给她母女觅得一个小小的福利。才读小学的妹妹从凳子上下来,揉揉跪麻的膝盖,来到火盆旁边,伸出双手,很快她的小手感受到一丝热量,瘦弱的身体也暖和了一些。
“妈,我饿了”,妹妹又说,她的小脸蛋在火盆余焰的映照下,闪出黄中夹红的光泽。“那你看看火盆里的豆子有没有熟?”母亲道,“当心,不要烫到自己”。话音刚落,妹妹已经快速伸手,在火盆边捞起一个黄豆,吹了吹外面的浮灰,扔到嘴里吧唧吧唧吃起来,接着又捞起一个扔进嘴里。母亲从条凳上站起,倒了一杯热水,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根咸萝卜干,递给妹妹。吃完萝卜干,喝了两口热水,妹妹又跪在凳子上,飞舞小手,做起自己的那份事情。
夜色浓浓地沉下,几颗星星闪着一点光芒,陪伴在细月旁边。雪花也终于停止了飘舞,整个村庄能听到的只有呼啸的风声。母亲大致数了一下,还差五十个就满五百。这时妹妹又说:妈,我还有一个数学作业没做,明天要交给陈老师,不交,他会打我手心。母亲说:明天我和陈老师说一下,就说你睡着了。她是村小的代课老师,和陈老师打声招呼,应该没有问题。妹妹嘟了一下小嘴,又问:爸爸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你答应过年给我做新衣服的。母亲嗯了一声,又像是想起什么,抬起头,用干裂的双手揉揉自己的脸庞,起身又给火盆加了些许稻壳,对妹妹说:你爸爸还有几天就放寒假了,哥哥的小学也会放假,到时就和爸爸一起回家过年。我们糊纸袋,卖了钱,就给你和哥哥做新衣裳。妹妹听完开心地笑起来,头顶辫子在墙上的影子又颤晃起来……
多年以后,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早已为人母的妹妹和我聊天,谈起这段往事,她稍显平静的语气中,回忆中流淌着一种心酸和无奈。我看见她眼里噙着泪水,其实我视线也已模糊不清,我一直忍着,时不时地仰头,不让泪水流出来。那时,我在父亲的学校里吃住,记忆中童年就是玩耍,学习只是其次,劳动字样几乎在脑海中没有留下一点概念。从未想过,相距十里外的老屋里,母亲和妹妹在寒夜里,做手工活补贴家用。
室外,炎炎烈日,用无尽的热量炙烤着大地,室内,空调传来凉爽的风。我起身,来到客厅的落地窗前,从二十二层看向窗外,城市的高架桥上车流如河,东南方向,就是我的家乡。也许此刻父亲母亲正在午休,也许他们正在观看电视,我放下了准备拨号的手机,身后有一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我知道,那是妹妹的手,那双年幼时候冻僵了,仍然在纸袋上飞舞的小手,我的心情又一次酸楚得不能自己,眼眶的泪水还是毫不争气地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