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镜子前,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里面的中年人。在桔黄的暖色调光线映射下,镜中的我,原本黝黑的脸庞,竟也泛出一丝光泽,法令纹和抬头纹依稀可见。镜框后面的眼睛,带着满是疲惫,透出历经世俗的风霜。两鬓的丝丝白发,在这几年,如星星之火般地从头皮涌出,占据了本是黑发的领地,并有长居不走的趋势。
土灰色的染发剂,搅匀后,被一缕一缕地涂在发梢上,头皮便感到一阵凉快。我坐在椅子上,赤裸上身,一件简易的塑料披肩,套在身上,以防染发剂掉落下来,难以清洗。爱人左手端着一只黑碗,里面盛着调好的染发剂,右手持着一把木梳,将染发剂仔仔细细地涂抹在我的头发上。终了,她还围着我转了一圈,在窗外透进的夕阳光线下,看看有哪里遗漏之处。正值炎炎夏日,我端坐在那里,渐渐感受到头皮在收缩,好似一张渔网正在拉紧。作为业余理发师,爱人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不时咂嘴,感叹自己这双妇产科医生的手,染发技术和手术技巧同样精致。
我坐在桌前,等候时辰到了再去洗发,眼镜褪除,一时也不能阅读或看电视,索性继续闭目养神,渐渐脑海中又泛陈起儿时理发的回忆。那时在乡下,有一年春节前,自己也就四五岁,村东头的沈四爹给我理了一个“马盖”发型,回去后被小伙伴嘲笑了一个春节。不但小孩笑话我这发型,大人也笑话我。马桶的盖子,那不就是又圆又短的形状?头上顶着一个黑色的西瓜皮,虽有喜感,但沾上了马桶的叫名,总让人有点尴尬。
等到了青少年,父亲不知何种缘故,突然对我的发型考究起来。如果哪个理发师给我理发,效果并不如他的意愿,他一定会带我去镇里,重新再理一次,虽然我极不情愿。记得有一年,还是春节前,腊月二十八,那时我十二岁,按照风俗习惯,年前总要理发洗澡。我先是自己一个人,到镇里西边的一个理发店,排队两小时,理发五分钟就好了。回家后,父亲看见我的发型,脸色就沉下来,我心中自然也就紧张起来,不敢看他的眼睛。半小时后我被父亲带到理发店,他责问理发师,怎么给他儿子头发理成这样?已经忙碌一天的理发师,心情复杂,既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也是身体最累的时候,双臂平端许久,早已是酸痛无比,他也没有回头,只是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二十七八,三刀两刮!真是言简意赅,身为语文老师的父亲,本来是气愤而来,听了这句话,却一下就消气了,哈哈大笑,把我又带回了家,从此,这句话也成了多少年以后,我和父亲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等到了高中阶段,我求学在县中,每月回去一趟,父亲还会亲自带我去理发,他总是左看看,右瞧瞧,指导理发师如何做手艺。也许是熟悉的人,或者是父亲这中学校长的名头,理发师并没有说什么,记得他总是笑呵呵地按照父亲的指导,给我做发型,也是那传统而经典的二八分。父亲总说,人的发型,反映本人的气质和精神面貌,不能随意,就像穿衣服一样,领口和袖口要整洁,不然为何要称领导人为“伟大领袖”呢!
在我中学时代,自己发丛中就有一两根白发,很是显眼,有时也很苦闷,尤其看到同伴一头乌亮的黑发。可是,按照老家农村的方言,“少年白(读bo),盖瓦屋(读wo)”,意思是少年时候就有白头发,那此后生一定很聪明,日后必定成才,发达后回家盖瓦屋,祖宅基地上是高大宽敞的房子,而不是周围人家那种土坯房子。这给我心理上竟渐渐产生一种暗示效应,按现在科学来讲或者说是量子纠缠,我不再纠结于头顶那刺眼的白发,从初中起我就认真学习,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到了高中,看到一位学霸,那时他满头近乎白发,当然不是老年人的那种白发苍苍,而是灰白色的头发,占据了绝大多数,给我心底的触动自然又加了几分。
第一次染发,是在四十岁左右,那时我也工作近二十年。医生的职业,尤其是频繁的夜班生活,让头顶的白发向两鬓发展,开始貌相变老。于是决定去染发,虽然知道染发剂可能会对身体不好,但爱美之心占据了上风。回家后,看着镜子中的我,有点恍惚,又有点激动,仿佛少许的染发剂,能量竟有如此之大,它拨回了时光钟摆,我变年轻了。从此也就周期性地去染发,梦幻中一次次拽回青春和过往。
该洗头了,在汐汐的流水中,我又想起那首成年人感悟最深的歌词:……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温柔,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在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