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大公鸡鸣叫第三遍后,老母亲摸索着起床,穿衣后,又披上一件花布大褂,趿上拖鞋。隔着门,能听到西屋老头子的呼噜声,她没有喊醒他,自己推开房门,晨曦裹着薄雾趁机溜进屋内,她不禁打了一个喷嚏,连忙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家养的小花猫,无声无息地爬到她的脚下,竖起尾巴,摩挲她的小腿。她抓了一把小鱼干,丢在猫碗里,小花猫发出“喵”的一声,窜了过去。
村子东头,有一片自家的菜地,地方不大,面积约四张八仙桌那么大,夏季里,长了一些瓜果茄角。老母亲每天上午都要过来看看,给土松一松,拔拔杂草,或者浇浇水,再摘一些蔬菜回家,也就够她和老伴一天食用。她喜欢在这片小田地里劳作,闻着泥土的芳香,看着细芽破发,弯腰再久,自己也没有太多的疲劳感,可是如果走路时间长了,后腰反而酸痛明显。看着蔬菜的长势,她心底由衷地生出一种满足感,就像看着学生做好的试卷一样。去年冬季,隔壁鱼塘起鱼,大货车拐弯时,后车轮不慎压到了地里的一块辣菜,她心疼不已,嘀咕了几天,后来人家拿了两条大头鲢鱼送给她,心里才稍稍好一些。
在农村呆惯了,她不想去城里的儿子家,周围没有熟识的人,这都是口头上说的理由,其实是心里放不下这片小菜地。她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农村,哪怕后来做了民办教师,再转成公办教师,也都一直在乡里小学,十五年前退休了还是住在乡下。早些年,家里还有一亩二分的土地,她起早贪黑,忙里忙外,既要教书,又要种地,还要抚养两个小孩,操劳得晚上身子挨着床,就能睡着。那时,丈夫在乡中学教书,周末和农村大忙时,他才回来搭把手。后来土地没有了,她一时闲得不太习惯,心里空唠唠的,直到找了这块地,花费数天,整理出一片菜地,感觉又充实了许多。有时自己也想,真是命中算忙,未出嫁的时候,她是姊妹四人中最劳作的一个,洗衣做饭,屋里屋外,下地干活,整日忙个不停。母亲笑称她就是家里的“抹布”,哪里有需要,她就出现在哪里。想到自己的母亲,她眼里好像浮起一片水雾。
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空气里飘散新秧入水的青香,两侧路边的野花沾满了露水,一两只土狗摇晃尾巴,低头嗅这嗅那。路上偶尔也有早起的老人,和她打招呼,喊她“陈先生,早!”她都客客气气地答一声。在苏北农村,人们习惯称呼老师为先生,不论是男的还是女的,延续着古老的尊重。等走到菜地时,老母亲的一双拖鞋都被露水打湿了,她干脆脱下鞋子,赤脚走在泥土上。地里的丝瓜、韭菜、茄子、豆角长势喜人,看到老母亲来了,都兴致勃勃地探出头,似乎给她看看自己成长的成绩,这又让她想起过去近四十年的教书生涯,这些都是我的好学生,她心底轻轻发出一声感慨。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老母亲忙碌完毕,几把韭菜和一捆豆角已经收拾好,还有几个茄子。她用水清洗了自己的双脚和拖鞋,趿好鞋子,抱起蔬菜,便往家里走去。太阳还没有升起,村庄里沉浸在一片静逸中,到家后,老伴己经起床,正在厨房熬稀饭,几块面饼己经烙好,油光闪亮地搁在盘子里。俩人打了招呼,老伴从她怀里接过东西,放在地上。猫咪又窜过去闻了闻,很快便没有兴趣地回头,趴在门槛上。今天老头子打扮得尤其精神,原本花白的头发,己经染成了黑色,一件深蓝的T恤衫,下摆别在裤腰里,浅灰色的长裤和一双擦得锃亮的凉皮鞋,老母亲心里说,这老头还真是一个衣架子,穿什么衣服都合身,到老了也还是这么格正(注:格正是当地方言,意思说这个人注重打扮,没有邋里邋遢),嘴上笑说:你今天这身形象,像个新姑姥爷了。老伴听了,嘿嘿一笑,眼角的皱纹快乐地挤在一起。本地男青年结婚后,第一次带媳妇回娘家,都会都穿上一身崭新的衣服和鞋子,头发整齐划一,精气神十足,被娘家的人称呼新姑姥爷,强调一个“新”字,衣服是新的,人是新的,称号也是新的,等下次再去,便不会再有这个口头待遇。
早饭后,老母亲刷锅洗碗,把蔬菜洗净,整理好,放在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搁在门口。老伴走进屋,再次仔细地检查放在床上的两个包裹。一个是手提公文包,里面放着两人的证件,还有几本记事笔记,夹层里是几张存单和存折。另一个是手提包,几件衣服和日用品、几盒药品整齐地躺在里面。今天,女儿女婿要来接二老去附近城市旅游,俩人也都是老师,只有假期能抽出空闲时间,自己儿子的职业是医生,整天忙得像一个被抽打的陀螺,难得回家一趟,更别说带父母外出了。
收拾好包裹,老父亲把屋里屋外仔细打扫一遍,床单、被子、枕头叠得整整齐齐,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切,还以为是哪个现役军人做的内务。他走出门,到村口等候女儿,老母亲知道他这个习惯,没有说什么。自己坐在板凳上,打开手机,把微信里老姐妹发来的祝福,诸如:祝你健康、祝你好运、祝福你全家幸福健康等,一一找了相似的图像,回复过去。有时她觉得这样很累,这些都是别人主动发给她,抹不开面子,自己还得一条条地回复,不光是词语,常常还需要配上一些动图,她不会在网络上寻找下载,心里觉得一点点苦闷,好在后来下载的任务被儿子承包了,定期会转一些表情包给她,算是能对付一阵子。
估计女儿快要到了,老母亲吃了一片晕车药,背起一个小挎包,手机和老花镜放在里面。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三人走了进来,女儿女婿亲热地喊她,寒暄几句,一行人拿起行李,她拎起那红色的塑料袋,走出家门,老父亲走在最后,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水电气开关,才锁好房门。女婿驾车,沿着省道一路向西,约莫一刻钟后,向南过收费站,拐弯到了京沪高速。这时老母亲的手机响起,拿起一看,是儿子打来的,接通后,听筒里传来他的声音:老妈,你们出发了吗?早饭吃没吃?晕车药记得要吃,还有让小孟开慢一些。她笑起来,大声地说:已经出发了,我们很好,都吃过啦!我和你爸很开心,小孟开车稳着呢,你安心查房……
接下来的两天,几人游玩了镇江的金山寺和津渡口景区,接着来到扬州,品尝了扬州早茶,观赏了瘦西湖,游览了大运河博物馆,以及名人故居。儿子担心她受累,每天都要打几个电话,叮嘱她不要中暑,多休息,晚上宾馆空调的温度不要调太低,以免受凉……凡此种种,大有一种“母行百里儿担忧”的架势。那两天,老母亲的心里很甜,也很满足,她这里看看,那里听听,晚饭后,在宾馆房间里,四人打起扑克牌,时间过得很快。
返程了,老母亲又想起家里的小菜地,还有那只花猫,担心起这样那样,于是在车里便心不在焉。女儿见状,担心她有哪里不舒服,问她,说没什么,老父亲笑着说:她是想家了,担心菜地旱着,担心花猫饿着……几人便笑起来。透过车窗,家乡的田野越来越近,村庄里升起袅袅炊烟,老母亲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悬着的心也仿佛沉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