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大柳树,在初夏的晨曦中,散发着露水和草叶的混合气味,空气中弥散出一种淡甜的清香。二姨握紧李玉文的双手,迟迟不肯松开,一双哭肿的双眼,就像一对泡过水的陕西蜜枣。他身穿一身崭新的黄军装,胸口别着一朵大红花,看着晨雾笼罩下的村庄,此时也心中五味杂陈。其实自己舍不得离开家乡,眼前的娇妻才和他成亲三天,两人的温存还留在新屋的床铺上,热乎地冒着白汽,而他马上就要去部队参军。他低头安慰二姨,等他两年后回来,就和她生上一堆儿女,闻言,她停止了抽泣,害羞地打了他一拳。
结婚五年了,二姨的肚皮就像破洞的气球,怎么吹,都没有动静。李玉文退伍回家,也有三年时间了,无论两人怎么努力,都没有一点成效。二姨的夫家和娘家在一个大队,相距三百米左右,村里逐渐留言四飞,有人说李玉文在部队训练时,伤到了子孙根,还有人说二姨出生时早产,子宫从小就没有发育好,还有人说两家太近,婚姻犯冲……外婆听说后,很少和人红脸的她,有几次和人吵了起来,回家后看着几个女儿,她倚在门后,伤心地哭了一夜。外公去世早,两个儿子早年夭折,留下三个女儿,大女儿在家招婿入赘,已经生了一对儿女,现在二女儿婚后这么久,肚皮没有一点隆起的痕迹,肯定有问题。她也曾悄悄地把二姨喊回家,让她和李玉文去城里查一查,可是瘦弱的二姨倔强地认为,是自己太过苗条导致的,长胖就行。外婆劝了几次,她都不听,后来也就不再谈这件事,只是老屋的长柜上,多了一个白瓷圆润的观音像,旁边还有一个香炉,青烟从炉中升起,袅袅转转,陪伴了外婆多少夜晚。
李玉文从部队退役回来后,正逢恢复高考,复习一个月,考上了县城卫校的中医专业,毕业后分配回来,在乡卫生院做中医大夫。没去卫校前,他想法和二姨一样,认为是因为她太瘦了,就像贫瘠的土地怎么可能长出庄稼,要施肥让土地肥沃起来才出芽,所以妻子一直没有怀孕,因此那些日子,他想方设法搞来营养品给她吃,有一些还是托了以前的战友从北京寄来。等他去卫校读书后,学到一些知识,自己的想法开始变化,会不会是两人中有一方身体出了问题,才导致一直膝下无子。有一次,他独自去县医院,查了自己身体,结果出来后,拿着报告单的他,几乎晕倒,无精症,这个诊断就像一个巨大的锤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尖。他回到学校,趴在床上,想了很久,从军的经历,让他学会了冷静思考和永不放弃,第二天,自己去县中医院抓了几副中药,回来煎喝,和同学就说自己脾胃虚弱,弄中药调一调,回家后他也对二姨隐瞒,说喝中药是调节脾胃功能。对此,二姨没有生出一丝怀疑,还以为他在学校食堂没有吃好。
他喝了近两年中药,期间去县医院复查几次,没有一点好转,又借学习之名到上海南京看了一圈,药是吃了不少,但没有一点效果。在结婚第六年那个纪念日,二姨知道了真相,俩人抱头哭了一整夜,枕巾湿了一大片,卫生院值班的护士似乎也听到了动静,过来敲门看看什么情况,但二姨并没有开门,隔着窗户,告诉这个热心的护士,自己家里养殖的两只鸡,被黄鼠狼拖走了,两人在家伤心呢。也就这那个次日清晨,夫妻俩达成共识,去外地抱养一个孩子。三个月后,二姨从南京回来,怀抱里多了一个两月大的女婴。
村庄里,没有人再议论二姨家的事情,好像大家都知道什么原因。外婆让二姨再抱养一个男孩,以后给她养老送终。可是被遗弃的男孩毕竟很少,在农村里更是极其罕见,二姨虽有心,但一直未能如愿。直到养女十岁后,本乡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在卫生院产下一子,分娩前明确说要把小孩送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二姨自是第一时间赶去产房,按照本乡风俗,用自己的内裤罩着男孩的头,抱回了家。那个晚上,已是院长的李玉文,破天荒地喝醉了,二姨也几乎一夜未睡。第二天,外婆和大姨来了,母亲也在她们前后脚时间到了二姨家,回来后,和父亲说那个男孩外表俊样,以后一定能成大器。
有一年,暑期放假后我们都去外婆家,几个小孩玩耍后,发生了争执,大姨家的小儿子,就说二姨家的孩子是抱来的,是个野孩子,没有爸爸妈妈,让大家不要和他玩。正在堂屋踩缝纫机的二姨,听到这话,“呼”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院子里,颤抖着依旧瘦弱的身体,抡起胳膊,抽了大姨小儿子一巴掌,眼里似乎快要冒出火来。那一天,她的那个眼神,让站在一旁年幼的我,多少年以后仍然记得,是一种混杂着复合情绪的眼神,有愤怒,有悲伤,有自责,还有痛心……
时光流转,二姨的头上多了许多白发,身体好像还有点佝偻,眼窝也凹陷下去,她的“女儿”中专毕业后,在卫生院做了一名护士,嫁给超声科医生,次年生下一个女儿。她的“儿子”,也渐渐长大成人,从小娇生惯养的他,并没有如母亲说的那样,成了什么大器,而是一事无成,没有学习好,倒是和社会上的一些人,学到吃喝嫖赌,把二姨气得要吐血。李院长怎么教育,也没有用,后来经常在晚上,和二姨说起这个养子,真是一个野孩子,二姨便又哭个不停了,只不过是一个人抱着枕头哭,哭自己的命苦。
二姨家这个没有成大器的养子,结婚后,也是多年不孕,二姨没办法,又去抱养了一个女婴,儿媳过两年也离婚回湖北老家了。年近七十的二姨,只好再来抚养这个女孩,那时李玉文已经退休,患上了耳聋症和直肠癌,在上海做了两次手术,二姨是忙里忙外,照顾老的,还要抚养小的,瘦削的身材更是越发虚弱。前几天,她带着小女孩回老家,祭奠逝去多年的外婆,饭后,几人聊天,大姨看着她和那个小女孩,不无感慨地对她说:二妹啊,你也真是苦命,一辈子都是帮人家带孩子……这次,二姨没有愤怒,只是抹了抹自己的眼泪,母亲在一旁也流下了泪水。
村口的那颗大柳树还在,只是已经成了一颗老树,干破枝枯。二姨搀着小女孩的手,经过它,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凝望着这颗大树,想起了多少年前的那个早晨,她在这里送别新婚的丈夫,他答应退伍回来,和她生一堆娃,说这话的口吻一直刻在她的脑海,似乎就发生在昨天。田野中,二姨如一根枯枝,在秋风瑟瑟中,无言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