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息一声,甩了甩一头秀丽的长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声音从喉咙吐出时,似乎与唇边摩擦了,带有一丝婉转,结尾处语调上扬,听来不似江南吴侬软语,恰如扬州方言,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餐桌上的气氛也渐渐升到了顶点。对她这句口头禅,虽然早已习惯,但每次听到,也是耳朵的一种享福,如银雀吐鸣。桌上有人问:蕊姐,你又烦恼啦?她反手挽好发梢,笑盈盈道:没有,没有,你们还小,不太懂,我只是习惯这么说了,生活啊,很多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喽!小姐妹们便说,你不就是结婚了嘛,哪有那么多烦恼,我们还羡慕你呢,有房有车,还有一个娃,父母在身边,老公在外地,多爽啊!一众女孩又发出一阵笑声,包间的窗户被共鸣震得嗡嗡响,走廊里的服务生也被笑声吸引,伸长脖子向里张望,眼前是香气四薰,鸾声飞撞。
室外,一轮弯月远远地挂在西边,没有云彩的陪伴,星星也不知躲到哪去了,月儿显得孤独而寂凉,洒在屋顶上的月光也暗淡了许多。深秋的风从太湖边吹来,夹着些许湿气,身上起了一点凉意,叶蕊裹紧自己的外套,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老街,向家走去。小姐妹们还要去唱歌,想着自己的儿子,她婉拒了邀请,与她们分手后,独自一人回去。与室内热闹的气氛不同,外面冷清了许多。周末的街上,行人并不多,几对情侣挽着手,咬耳窃窃私语,女孩们不惧寒冷,仍然穿着短裙,一双双匀称的大腿,与月光仿佛比试自己的茭白,这让她想起多年前的大学生活,景象好像还在昨天,但仿佛又是过去了很久,抓不住,捞不着。家离聚餐地点不远,叶蕊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楼道口,刚想迈步进入电梯,她却又收回了脚步,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下,看向楼顶自家客厅的光线,她双手插在口袋里,伫立良久。
刚才聚餐时,叶蕊收到老公的微信:老婆,我饭后陪领导去洗脚了,没办法,请你理解。她过了许久,才回复了一个“噢”字。昨天是饭后去商K唱歌,前晚是酒毕去打麻将,都是应酬,好像身不由己。疫情过后,他从国外回国,在离家几百公里的地方,谋了一个医药公司业务员的职业,经人介绍后两人几年前结婚,今年儿子也快五岁了。每次的借口都是为了工作,为了自己和儿子,他在异乡奋不顾身地打拼着,挣钱养家,她虽然理解,但又多出很多无奈。两人也聚少离多,他平均一个月回家一趟。上次老公回来,她见到他的下肢皮肤有一片红斑,担心会不会是性病,自己上网查了半天,结果虚惊一场,但也在自己心底落下了阴影。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你的夫,出了一丈,也就不是了,她常常在夜里念叨起这句话,不知道何时在哪看到,以前还不知道具体含义,婚后她却对此尤感深切。
现在回家吗?叶蕊沉思这个问题,好像在面对一道哲学题。她想起网上的一个段子,男人下班后,喜欢在车上坐一会,抽支烟,发发呆,然后踩灭烟头回家。也许那几分钟才是他自己的,在工作和家庭之间,细细的香烟,短暂的时光,托起两边压力。她现在没有香烟,只有疲惫的心情,也渐渐明白了这个段子的心声。有人从楼道进进出出,看到一个女人站在路边,月色下风姿绰约,不免多看几眼,于是她催促自己,甩了甩长发,迈腿走向电梯间。
儿子见她回家,舞动着满是墨汁的双手,扑了过来,叶蕊连忙伸手扶住儿子,从鞋柜上的纸盒抽出几张纸,给儿子双手擦了擦。母亲从书房走出来,她抱怨道:妈,你也不看着他,写个毛笔字,手上弄这么脏!母亲闻言,脸上露出不悦,但对于自己这个独生女,她也不便反驳,就说:你家儿子调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回去了,你爸还在家等我去散步呢,记得明天帮你爸的汽车报一下保险,蓄电池又坏了。什么?又坏了?不是上月才保险修过吗?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叶蕊的口头禅又脱口而出。母亲蹲在门口换鞋,说:什么头,什么大的,你明天打个电话就行了。她起身推门要走,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女儿说:你婆婆刚才打电话给我了,让我劝劝你,再生一个,两个小孩有个伴!叶蕊听了,心中立刻冒出一阵厌恶,对母亲讲:要生,她生去,一个小孩就够烦人了,要不是你们在身边帮我照看,连一个我都不想生。他家有万贯家财还是有皇位,要几个小孩来继承?你看看,这结婚时的房子,现在房产证还只写公公的名字,我们母子啥也不是。母亲见她激动起来,忙好言安慰道:我也就是传话的,带这一个孙子,我和你爸都累,你这个婆婆倒是好,躲在老家享清福,也不来帮我们分担分担,等魏东回来,你们商量商量。说完就走了,叶蕊搀着儿子的小手,目送她走进电梯,才关上门。
晚上,把儿子哄睡了,叶蕊去卫生间洗澡。看着镜子中的女人,她生出一丝自怜自艾的酸楚,魏东不在家陪伴她,一月回来一次,待两天就走,她会自嘲地和他说:你就是我第二个月经伙伴,一月来一次……微微发胖的小腹,好像也在提醒她,青春已逝。她渴望丈夫的拥抱,可是哪里有人,此刻的他,在那边是不是正在逍遥自在,又怎能想到她的心思?她闭上双眼,头顶淋浴的热水越过她的秀发,又从眼角处顺便带走几滴泪水,一片朦胧,热水过去,体内渐渐升出一点躁动。她想到了大学生活,想起了初恋男友,下周说要来她这个城市,约她见个面,叙叙旧,她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回复到时再说。
周日上午,叶蕊照例开车把儿子送去图书馆,又打电话给保险公司,报了父亲汽车停靠的位置。想到汽车,她有点恼火,本来这汽车是她日常使用,几年下来也没啥毛病,去年,父亲从学校后勤退休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去附近的驾校学驾驶,拿到驾照后,让女儿的车给他开,自己用旧车练练手,又给她买了一辆新车,付了首付,现在她每月要付车贷两千多。魏东每月底打给她账上六千元,首先付了车贷,再给母亲一千块做伙食费,儿子的练字和学跆拳道的费用,幼儿园杂七杂八的开销,人情往来,偶尔周末一家人出门转转,这些钱就差不多用光了。自己的工资也不高,一月也就三千多,她习惯每月再存一点备用,那经济上就并不宽裕。想起保险公司明年的保险费,肯定会有所提高,叶蕊心底暗骂:一个头,两个大!
周一上班,公司主管把她喊去谈话,叮嘱她管好手下几个零零后,别整天嘻嘻哈哈,不求上进,要把业务量做上去。走出主管的办公室,她心里嘀咕:这零零后哪里好管,都是一帮有个性的小孩。再说我拿你这点买白菜的工资,却操卖白粉的劳心,真是不值得。但想到现在外面严峻的就业形势,好歹现在这个岗位,有五险一金,离家近,她也只能想想,回去怎么和小姐妹们说这事。中饭是公司提供的工作餐,不算丰盛,勉强填饱肚子。吃完饭,回到办公室午休,她和她们说了主管的话,没想到大家都没有说什么激动的话,好像躺平已是根深蒂固,是自己的标签,有人翻出一包零食,递给她,让她别管那狗屁主管的话,该吃吃,该喝喝,学会享受人生,别让烦恼配合时光,侵蚀她光滑的皮肤。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叶蕊心中生出一阵苦笑,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是初恋男友发来的:周六你方便吗?不方便的话,这次我就不去了。看着屏幕上的这行字,她许久不说话,数分钟后,她啪地把手机拍在办公桌上,嘴里一字一句蹦出六个字:一个头,两个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