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出差,从市里回了趟老家县城,忙完手头的事,便抽空去看住在这里的父母。
还没到门口,就见门虚掩着,留了道指宽的缝。我轻轻推开门,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刷抖音。
“妈,我回来了。”我凑过去拍她的肩。她抬头见是我,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了星子,把手机往我这边递,“刚还刷到村里的柿子树,满树红通通的,比去年结得多。”
从省城到市里工作后,我回老家县城的次数也随之多了起来。母亲不再追着问“吃过了没?”,只笑着望我,“工作累不累?”她知道我是路过,没多留我。
屋里没开灯,母亲一辈子总是“能省就省”,手机冷白的光漫过她眼角的细纹,倒像给那些岁月褶皱镶了层银边。
她指尖慢慢滑着屏幕,忽然停在一段田埂视频上。镜头里的田野铺着浅金,风裹着泥土的腥甜从听筒漫出来,雀鸟的扑棱声都真切,仿佛能摸到田埂上软乎乎的草尖。
前些年母亲说城里闷,我给她买了智能手机,下载了抖音,帮她关注了老家一些乡亲。起初她指尖发僵,悬半天不敢落,学了好些天才能摸清滑动的力道。
如今俨然成了“熟手”,一天到晚机不离手,吃饭都要把手机立在桌角,生怕错过乡里的新鲜事。
她把手机凑到我眼前,一页页翻。张叔家的小儿在河里钓的鱼,鳃还张着;村里婶娘凑在屋檐下跳广场舞,动作不准却笑得响亮;连村口老树的枯枝,都拍得清清楚楚。
“要是腿脚利索些,真想回乡里住几天。”她叹着气,手指反复摩挲屏幕上的田畴,语气里的向往像被风吹皱的水。这话我每次来都听,可每次心里还是发紧,满是愧疚。
正出神时,门口传来声响。父亲拎着塑料袋进来,袋里是带泥的青萝卜,还有一捆红菜苔,菜叶上的水珠顺着菜梗直流。
“回来啦?”他忙着开灯,把菜送进灶房,又往冰箱掏冻肉,“我马上做饭,吃完饭再回市里。” 我赶紧劝阻,“同事的车快到了,还有工作,下次再吃您做的菜。”
我把母亲想回老家看看的念头跟父亲提了提。
他坐在沙发上,目光下意识地飘向母亲不争气的膝盖,那是常年病痛留下的旧疾。因为尿毒症,如今每两天,母亲还得拖着这双腿去医院做一次透析。
他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无奈,“我知道她想回去,可你看她这腿脚,叫个车来回要百多块,路上颠簸不说,去乡里既不方便也不划算。再等等吧,反正年底要回去过年,也不久了。”
屋内的灯光静静淌下来,把父亲鬓角的白霜染作浅金,也照亮了他眼底藏着的几分迫不得已。
我忽然鼻子一酸,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想,若是不用为生计奔波,真想买辆车,载着母亲每天回趟老家。其实,老家到县城,也不过四五十公里路程,却成了母亲眼下最奢侈的愿望。
我其实一直都清楚,县城的房子对母亲而言,终究只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唯有老家,才是她藏在心底、真正归属感所在的家。就像海德格尔说的,故乡安踞大地中央,是精神世界的锚点。
母亲念的,或许从来不只是乡里的老房子,而是那些藏在房前屋后的牵挂,是那些鸡鸣狗叫声混着灶房飘来的柴火香,是那份能让她跟邻居唠嗑不用隔着屏幕的自在与亲切。
其实,像母亲这样怀着“老家难离”情结的人,从来不在少数。我听过太多类似的故事。
不少在城里安家的人,总想让辛苦操劳一辈子的父母享享清福,便把老人接到了身边。虽然衣食住行都比老家舒心,但不少老人住了没多久,还是执意回了乡下。
隔壁村一位有过同样经历的老人,一句话道破了其中缘由,“心里空落落的,出门不认识路,隔壁邻居都不认识,没处唠嗑,想种种菜、串串门都没地方,像坐牢,待着比干活还累。”
年关将至,抖音里刷屏的春运图景太戳人。高铁票一票难求的急切,后备箱被家乡味儿塞得满满当当的实在,多年未归的游子踏故土时眼底藏不住的雀跃。这一切都在诉说着,如母亲般深沉的恋家之情,以及对老家那份纯粹美好的向往。
原来,我们耗尽半生苦苦求索的世间美好,早已在懵懂年少时的老家悄悄藏定。是正值壮年、身姿康健的父母,是满眼疼惜与宠溺的祖辈,是一同闯祸嬉闹、不分你我的伙伴;是粗茶淡饭也吃得满心香甜,布衣素衫亦觉毫无缺憾;更是那段不必卷入俗世纷争、无需防备人心算计的安然岁月。
同事突然来电,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急,“车子快到了,你提前到路边等会儿。”动身离开前,我蹲在母亲跟前,叮嘱她要多休息,别总坐着刷抖音,久了伤眼睛。
她闻言把手机揣进棉袄内兜,手在兜外按了按,随口应了声“知道了”。一旁的父亲却补了句玩笑,语气里带着点疼怨,“对她来说,刷抖音可比吃饭还重要!”
我笑着摆手告别,刚走出两步,下意识回头看了下,母亲正静静凑在桌沿,悄悄掏出了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慢慢滑着,屏幕里那片金黄的田埂,在冷天里透着暖。
在返程的车上,我也刷到了母亲常看的老家景象。作家姚茂椿那句“归处原是‘生命的原点’”忽然涌上心头。
屏幕里的村庄很静,屋檐下红辣椒串挂着沉甸甸的丰收喜悦,恍惚间竟和母亲指尖划过的画面重叠。原来这“原点”从不是静止的过往,而是母亲兜里揣着的牵挂,是父亲望着她膝盖时的无奈,是我们走得再远,也想回头为他们搭起的、通往念想的桥。
四五十公里的路,丈量的哪里是城乡的距离,分明是一代人对根的眷恋,和另一代人想为这份眷恋寻个安放处的心意。
往后日子里,或许我没能买一辆车,却可以多陪母亲翻几页老家的视频,多听她讲几句张叔家的鱼、婶娘们的舞,让那份“奢侈的愿望”,在细碎的陪伴里慢慢变软、变暖。
毕竟,真正的归处,从不是某栋老房子,而是有人记得你心头的风景,愿意陪你把想念,一帧一帧地,过成眼前的安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