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湘西大山沟里,一个叫荔溪的小地方。
那年我才十三四岁,背上铺盖卷和书本,走出熟悉的山沟沟,要去四十多里外那个唤作麻溪铺的地方读初中了。离家的脚步沉甸甸的,像灌满了溪水和山风。
山路又远又不好走,回趟家不容易。我背着的米袋子就没满过,带点荤腥鱼肉蛋那更是奢侈,即使有,也容易馊臭,没两天就变味儿不能吃了。只有出发时,母亲塞到我怀里的那罐深棕色黄豆酱最争气。“拿好了,下饭就靠它,”看着我瘦弱的样子,她眼里都是担心,“这东西耐放,不容易坏。”
打那以后,这个装满黄豆酱的罐头瓶,就成了我在山路上和宿舍里的老朋友,稳稳当当蹲在我的肩头和床头,像把一小块老家揣在了身边。
日子艰难的时候,一碗没啥油水的白米饭,只要用勺子挖上那么一点酱,搅合搅合。嘿!那股特别的豆香和微微发酵的味道,像条温润的小溪,一下子流进嘴里,滑下喉咙,肚子里也跟着暖乎起来。
在那缺吃少穿的念书年月里,这点咸香得劲儿!它就像堵厚实的墙,在又苦又孤单的求学路上,填饱了我的肚子,也撑住了我想家的心,没让我垮掉。
那些年在荔溪,大部分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像晒干的谷子粒儿。只有赶集那天,才能闻到点肉腥味,就那点肉,还得盘算着吃,省着捱到下个赶集日。只有那罐酱,像块红石头似的,稳稳当当摆在每家每户的灶台边上,成了灰扑扑日子里的一点盼头。
最舒坦的时候,是坡上辣椒熟了,夏天的日头把山野晒得直冒热气。这时节,酱和青辣椒就是绝配!
家里人干了一天农活累得够呛,懒得炒菜熬汤折腾。我妈就从屋后菜地,揪几根新鲜青椒。只听“刺啦——”一声响,青椒在滚烫的油锅里蹦跶几下,立刻起了一层漂亮的焦皮儿。
接着,一大勺酱猛地倒进去,那浓浓的、暗红色的酱汁,热乎乎地在锅里化开,一下子就把碧绿的辣椒紧紧裹住。那股又猛又香的味儿,呼呼地在小木屋里窜,比啥山珍海味的味儿都实在,都勾人魂魄。
翻炒几下,放一点剁碎的大蒜,青的白的一混,一盘带着乡下烟火气的下饭菜就成了!用大粗碗盛了热腾腾的酱椒,拌在颗粒分明的米饭里,酱汁慢慢把白饭染得油亮红润。
这一口下去,从喉咙到胃都舒坦,浑身的疲劳好像都散了,第二天干活又有劲儿了。酱这东西好就好在,它不容易坏,大夏天里,它就是乡里人饭桌上最主贵、最能顶事儿的宝贝。
可做好一罐这样的酱,可得花不少功夫!等到农活不那么忙的长夏“三伏天”,就该母亲上场了。
她小心照看着缸里那些黄豆,黄豆上长满了像白色绒毛一样的东西(黄曲霉丝)。她一边轻轻翻动这些正“发着劲儿”的豆子,一边像念叨老规矩一样跟我说:“三伏天的大太阳,是给酱塑‘筋骨’的,盐巴一点也不能少撒。”
天热得厉害,汗珠儿挂在她脸上亮晶晶的,她手下的豆子渐渐变成了深褐色。我就感觉时间把它的秘密,就藏在母亲的手掌里,一点点“发酵”成熟。
搅拌好的酱,母亲会在天气好的时候,爬木梯上去,把它放到阳光充足的高处暴晒。
我父亲呢,总会含着纸烟在旁边。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这会儿常常露出有点神秘的笑容。他磕磕烟灰,慢悠悠开了腔:“晓得啵?咱们祖宗留下的这个宝贝,开头也是个歪打正着。”
他眯起眼,压低声音,像是讲个老故事。“老辈人说啊,古时候有个能干的小伙子叫范蠡,管厨房的。他把剩饭剩菜放馊了,长毛了,怕东家骂,就偷偷摸摸处理了拿去喂猪。嘿,你说怪不怪?后来有人不小心把这馊玩意儿当佐料搁饭里了,嚯!那味道出奇地好!这不,咱们吃的这酱,根子就从这儿来的呗!”
他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他这个没念过几天书的老农民,对文化人那种朴素的佩服劲儿:“我也是听人家念书人讲的。”他看着灶膛里红红的火星子,“啧啧,谁能想到呢?喂猪的酸臭东西,晒一晒,炒一炒,倒变成开了一扇香喷喷大门的钥匙。”
他这几句话,像是一下子点醒了我。原来这不起眼的酱,背后藏着这么大个道理。
从人人嫌弃的馊货臭东西,变成能飘香千百年的美味,这中间,可经历了一场不得了的“大翻身”!这小小的土罐里头,装着的可不光是大酱,它就像是用时间当柴火,慢慢熬出来的人生智慧啊——再普通的东西,只要熬得住时光的磨,也能变成宝贝。
所以,味觉最深的道道儿(道理),不就是这么个千锤百炼的过程吗?从最低贱的霉烂开始,经过毒日头的烤晒和盐巴的浸泡,一遍遍煎熬锻造,最后才炼出这又浓又厚、越陈越香的味道。这股子酱香里啊,装的都是时间的份量,还有咱老百姓活出来的大智慧。
现在日子好了,桌上大鱼大肉不缺,可我这舌头啊,总是不由自主地穿过时间,去找那年湘西山沟沟里的那股子咸香味儿。
那沉甸甸的土陶罐里装的,哪光是豆子和盐巴?那是母亲用双手,借着太阳月亮的光热,一点点揉搓出来的宝贝;是父亲烟火故事里熏出来的味道;是老家的山水土地,在酱缸里做的一次长长的、深情的呼吸;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刻在我骨头上最深的记号。
它是时间酿成的盐卤和酱色,在我这离乡人的记忆深处发酵。每次拿起勺子,就好像又听见那年灶膛里,柴火“噼啪”爆响的那一声。
屋后那棵桂花树上的风声依然如故,可那黄豆酱的香味啊,在我漂泊的日子里越发浓烈。它哪里仅仅是填饱肚子的一勺咸菜?它根本就是老家的魂儿,化进了游子滚烫的骨血里头。
在外地深夜赶活的恍惚时候,舌尖上会突然尝到一丝熟悉的、暖暖的咸香,猛地一下,就像是老家埋在我身体里的黄豆酱,悄悄化开了,甜甜咸咸的滋味儿,一下子从心底涌出来,涨潮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