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溪面折腰时
瓦片吐出积攒整夜的寒
香樟树上最后一颗暗影脱落
惊醒了护巢的喙——
一只公鸡把彤云衔上柴垛
尾羽掠过土墙
抖落金粉三粒
掉在黄绒鸡雏的绒毛里
神龛背后的烟柱
以铅灰色的弧线试探天空
尚未祈祷的村庄纹丝不动
任炊烟缝合着天地裂隙
旷野用红布蒙住十五张方桌
牛角声推开星粒 三十六神君
从面具里抖出硝烟和辰州
十二稻把突然旋转——旋成
十二轮灼烫的日晷
姑娘在裙裾间扬起稗草
整片田埂忽然奔涌金黄的江
当鸳鸯帕挂满枝丫
赤足的节奏便楔入大地
篝火吐纳间 有人看见
穿藤甲的先祖随青烟沉降
脚尖带起泥点四溅
而月光漂洗过的供奉
最终凝成黄土底部 一粒
新发的绿芽
日头晒透新谷的辰光,
檐角还悬着昨夜的泪痕。
喜轿未至,哭调先翻过山梁——
整片晒场竖起耳朵,
接住吊脚楼坠落的颤音。
当骂媒词溅上门槛,
媒人的笑纹却深了三分。
鸳鸯帕掖着破晓前的月牙,
在襟口捂成滚烫的念。
母亲把叮咛团了又团,
最终塞进行囊底层:
“要像稗草深伏,
待破土的苦籽长成树影……”
而红绸裹紧的女儿红,
在唢呐声里渐渐发醇——
当椿树接住最后一粒哭腔,
整座村庄忽然低垂,
如待收的苦穗,
俯向大地温热的耳语。
山路把身影引向开阔处,
吆喝声,甩开惺忪雾的薄纱。
担篓中,苞米的灿黄在铺展,
麻袋鼓起暗红的星火,
灼破冬日灰帐。
在虎头鞋精致锁边的襁褓,
妇女们缝进散装的山歌;
面汤煮沸味觉的火焰,
食客的嘴角绽出蜜光;
货摊旁互道冷暖的碎语,
正把多年未遇的寒喧聊亮。
天擦黑,人影沿原路游回,
五花肉的脂光渐次温淳,
仿佛无数凝固的瓦乡方言,
在归途的脊背上,
继续发酵……
舌苔上开垦千年的耕地
结出元音青涩的籽粒
辅音如箭镞卡在岩缝
听啊!老妪的喉间滚动着
戎氏娘娘舂米的黄昏
当马援的甲胂沉进溪水
暗语在陶罐壁长出霉斑:
“果”在枝头胀红三更月
“熊”的指爪刨松边境的土
“渣”字突然坠入深井
溅起半筐秕谷晃动的密令
如今声带纹刻的象形符咒
学者拓印时总渗出铁腥
山道上每粒飘游的子音
都是刻刀遗落的残屑
在客家人惊愕的耳蜗里
钻出半句从未破译的种粒
山势缓缓推出戏台时
雾霭突然解开布景绳——
钥匙头斜插在绝壁锁孔
半边悬空测量晨昏落差
另半边已展开松木的肩胛
向深谷投掷雄鹰的模型
炊烟篆刻青苔铸成的瓦当
被日轮镀亮的柱脚 钉住
《旧唐书》里游窜的蛇影
藏风露水的榫眼
咬住三百年未松口的山谣
待暮色漫上双边吊的翅尖
所有悬空的故事垂下锚链
群峰合拢之前
推回半座未卸妆的
晨光陈列柜
悬垂在梁木的暗语
盐粒在肌理间勘定年光坐标
松烟递出十二道敕令:
柏枝解开云雾的绳结
谷糠烙下金斑的邮戳
火塘祭献的冷香漫游
苔衣渐次裹紧山魄——
当苔痕在肉面签署通行证
陈年的烟气突然翻身站起
肥膘抖落琥珀色底片
映出吊脚楼檐角的冰棱
瘦纹绷紧的琴弦间
蹦跳着腊月柴火的碎音符
辣椒与花椒的远征军
驮着蜀地星斗前来结盟
此刻所有凝缩的岁光
突然在瓷盘舒展筋骨
众人围成暖尘的雕花
用竹筷打捞陶瓮深处
正在蒸腾的
群山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