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工作调动,我来到了离家更近的地方,自然也就有了更多机会踏上归途。
以前,遥远的路途与经济的考量,让回老家成了奢侈的念想,如今这份奢侈竟变得触手可及。
回家的前一天,我特意在城里买了菜,满心期待着能在老家亲手做饭,重温那份熟悉的烟火气。
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老家的夏天在眼前徐徐展开,是荔溪水那样锃亮锃亮的颜色。
正值多雨季节,道路盘绕在湿漉漉的山间,木构的吊脚楼和新修的砖瓦房静默地悬在坡坎上,斑驳的乡间小路浸润着水汽。
村庄外一丘丘稻田,偶尔从雾气中露出一抹尚未完全沉睡的绿意,田埂上新翻泥土的深褐,都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质朴与宁静。
虽已仲夏,山中的寒气依旧缠绵,沉甸甸的山地裹着薄雾,拥抱着蜿蜒的溪流,在湿润的沉寂中缓缓休憩。
浓密的苍翠在雨后更显深沉,褪为湿冷的黛绿;阳光曾为野花点染的金黄,也湿漉漉地蔫了下去,没了那份张扬;它们一同与裸露的青色岩壁交织、缠绕。
或许,这沉甸甸水润润的交融,才是老家夏日最寻常的底色。
进村时,农忙时节的村庄格外安静,没有碰到熟人,只有几只看门狗懒洋洋地瞄了我一眼,轻吠几声,又懒洋洋地卧了下去。
家家户户白天都上着锁,我心里竟松了一口气。在外漂泊几十年,回家次数屈指可数,想到可能迎面撞上陌生的乡亲,不知该如何序齿,心里便有些忐忑。
老家农村向来看重宗族,村落多为同姓聚居,辈分称谓远比城里人讲究得精细。“二叔”“堂婶”“祖爷爷”,这些称谓绝非客套,而是确认亲疏、厘清责任的一张无形之网。我这般生疏又不拘礼节,唯恐一嗓子喊错,失了礼数。
这些在都市生活里早已淡化的讲究,曾是我童年时特别反感的礼节。记得小时候被母亲攥着袖口教喊人,“这是你大爷爷的大儿媳,该叫大堂婶”,那些复杂的辈分曾让我绕不清。
直到在异乡的霓虹里迷失方向时,才忽然懂得,这是宗族织就的温暖茧房,让你无论走多远,都能在称谓的经纬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来处。
满心忐忑地往前走,才走了没几步,竟发现空无一人,暗喜之余不免自觉可笑。
在乡亲们眼中,我本应是那“城里做事的体面人”,该有点“趾高气扬”才是。可实情却是自己步步提心吊胆,独自拖着布满灰尘的行李箱,倒像个“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落魄人,生怕未能“衣锦还乡”的窘状惹来笑话。
行到村中,只见廊檐下,村道边,老人们挤作一团,仿佛被夏日暖阳牢牢钉在了原地。
一个老奶奶冲一个跟她一般年岁的老人响亮地唤了声“大爷”,尾音带着晨光般的暖意。我那还没理顺的纠结,就被老人暖融融的目光轻轻罩住。"可算回来了!瞧瞧这天光多和暖,住上几日再走。" 乡音像晒透的棉絮般蓬松亲切。我轻声应和,“是啊…日头正好…” 声音轻得像飘过草尖的风。
此时,那些关于“衣锦还乡”的俗念,顷刻间化作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原来在老家,从来不讲衣锦与否的面子,而是这方土地永远接纳着你所有的忐忑与狼狈,就像很多村口的老井,不管你离开多久,总能照见你最初的模样,温暖地接纳你的一切。
远远望去,看着大爷在不远处的地里薅草,不紧不慢的劲儿像在侍弄一件珍宝;对门大娘端着泔水桶喂鸡喂狗,撒食的动作自然得像呼吸,或许这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
这一切,也织就了故土最动人的魔力,它让你在害怕重逢的忐忑里,悄悄埋下了更深的思念。
忽然想起漂泊多年的发小有次回来,蹲在老屋门槛上跟我掏心窝子,“老了还是准备回农村,就像街坊大爷大娘这样,自己种点菜,养点鸡鸭,没事就屋檐底下摇着蒲扇唠嗑儿。”在他看来,老家不只是休养,是真能找回‘自个儿’的地方。
其实谁不是这样的想法呢?
对多数人而言,“老家”早就不单是地图上一个点了。它更像咱们心底里盘根错节的 “根”。
就像一位论坛网友说的,“城里的席梦思是供身体休息的,老家的木板床才是‘心’待的地方。”
这话我太懂了。
在外面打拼,职场的刀光剑影藏在客气的笑脸后,生活的磕磕绊绊裹在精致的包装里,逼得人整天端着、演着,像穿了件密不透风的硬壳。
可一脚踏进老家的门槛,那层壳就自动松了扣,身心那股子紧绷劲儿顺着鞋跟往泥里渗,土崩瓦解。
门前的山,村口的河,田间地头带露的草叶,还有街坊们那张没遮掩的笑脸,就像山泉水“哗啦”一冲,把积在心头的烦闷、油腻,全给洗净了。
晚上,躺在老家的床上,窗外虫鸣声与远处的狗吠声传来,这熟悉的声音,瞬间勾起了儿时的点点滴滴。小时候的村子,热闹得像刚揭盖的油茶锅。
八十年代的清早,报晓鸡的啼鸣声震得吊脚楼板壁嗡嗡响,男人们趿着草鞋,拿起锄头或柴刀,一头扎进山林田地;女人们系上青布围腰,灶屋里锅铲叮当,柴火噼啪,辣椒炒腊肉的浓香混着柴烟飘散。
学堂放学,铁铃铛一响,孩子们就像脱缰的野马,男孩子爬树掏鸟窝、房屋间捉迷藏,女孩子晒谷坪上跳绳、坡上采野花。
傍晚,家家瓦缝升起柴火烟,娘老子们拖长音调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牛哞猪哼,主人给猪喂食,隔壁婶娘喊狗赶鸡,各种声音交织成一首鲜活的 “山村调”,在炊烟和暮色里回荡。
于我而言,老家为何如此难忘?
因为那些沉淀的往事,非但没有随岁月褪色,反而像陈酒,越酿越显清冽、鲜活,甚至比往昔更加鲜明。
在那片浸润了根脉的土地上,我曾一遍遍看见,乡亲们躬身垄亩,将滚烫的汗珠砸进干涸的裂缝,倔强地种出一丛丛油绿的希望;也曾望见农家子弟紧咬牙关,像春笋冲破板结的土层般,奋力挣脱命运的羁绊;更沉醉于屋檐下那一方远离喧嚣的天地,一个随意的瞌睡,便能盛住世间最踏实的满足。
这一切光影,恰似点点幽微却不息的星火,点燃了生命底层最澄澈也最固执的灯火,固执到比村口的石板路还要持久。它又恍若一颗种子,在时光中积蓄着力量,不经意间,就在心田深处伺机萌发、破土而出。
第二天返程时,车缓缓驶离村口。窗外掠过的依旧是水光隐隐的黛绿山影。老屋檐下,雨滴坠入青石板缝隙的轻响,和着 “没事就回家看看” 的乡音,悄然漫覆过来,像一勺温润的山泉,忽地就沁透了我心里淤积的,那点无法言说的滋味。
这明净的荔溪山水、弯弯绕绕的乡间小路,还有被灶火煨暖的儿时回忆,终将沉入行囊深处,伴着山野的风,和游子一同行至远方。
而那些被岁月磨出的棱角,早被荔溪的雨,浸得软乎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