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再看一眼年嘉湖

离开长沙去怀化，已两月有余，年嘉湖的水光却常在记忆里晃漾。

去过不少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也见过许多名动天下的湖光胜景，可总觉得，那些山山水水，终究少了一分能熨帖心口的温度。

年嘉湖位于长沙，说它是湖，倒不如说，像老家山塘大了几倍的模样，带着股亲近的烟火气，却又比山塘多了几分城郭的温润。

在长沙工作时，住得距年嘉湖不远，加之我不善交际，不喜应酬，晚饭后或节假日闲得发慌，便总往湖边去。

沿着湖岸慢慢踱，累了便在长椅上歇脚，看风揉碎满湖涟漪，看岸畔楼宇高低错落映在水里。晴夜便仰头数星星，看月亮在云里慢慢游。

晨练的人、跳舞的队伍每日都在湖边聚散，想来正是这份闹中取静的妙处，才让人心甘情愿奔赴。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这样一汪能安放目光与心事的水，实在是天赐的温柔。

最近一个春深似海时节，知道自己即将离开长沙，于是，来这里逛的节奏也频繁了很多。

踏入园子，烈士公园南门的春阳总带着三分慵懒，穿过新抽芽的香樟树叶子，在石板路上织出斑驳的网。

路边的花被人细心摆置着，每颗花苞都攥着团饱满的沉默，像无数封未启的信，不知内里藏着春的絮语，还是光阴的秘辛。

恍惚间，多年前初到此地的光影漫了过来，那时总爱蹭着杜鹃投下的碎影歇脚，看行人手中的风筝线绷得笔直，一头系着纯粹的快乐，一头牵向无垠的蓝。

绕过英雄纪念碑，松针上还缠着晨气，风过时簌簌抖动，像在低声诉说那些不曾褪色的故事。

记得从前暮春傍晚，常有白发老人坐在碑前石凳上，指尖捻着串核桃，说这碑下的泥土比别处暖，大抵是因长眠的魂灵总念着人间春光。此刻碑顶的红星映在晴空里，倒比记忆中更亮些，像落在苍松间的一颗春星。

拾级而下时，鼻腔先触到湿润的水汽。年嘉湖就在眼前了。

春日的湖面像被打翻的绿颜料，新柳的枝条垂到水里，蘸着清波写情书；远处不知名的花正燃得热烈，雪白的瓣子落进湖，随波漂成流动的云。

难怪诗人梦天岚说，当我在键盘上敲出“年嘉湖”三字,水波就会在屏幕上漾动。此刻风过处，满湖的涟漪确实像从旧时光里漫过来的。

沿着湖岸漫行，脚下的青石板带着潮气，新铺的草皮从砖缝里探出头。那些长椅静静地，在公园的绿荫里摊开斑驳的影子。木质的肌理被岁月反复打磨，却依旧稳稳托着往来人的疲惫。

坐在椅上望去，湖心岛的碧浪楼挑着新漆的飞檐，黄瓦在阳光下闪着暖光，倒比记忆中更显精神。桥洞下有游船缓缓穿过，船头孩童的小脸，笑成了一朵盛开的向日葵，两只小脚欢快地跺着，像只活蹦乱跳的小麻雀。

岸边枝叶交错间织就的翠色，比从前更深沉了，带着季节独有的厚重与生机，连空气都仿佛被这浓荫滤得更清凉了些。有位老先生正支着画板，笔尖蘸着春色，将湖光、花影、桥姿一一收进画纸。

“每年都来画它。”见我驻足，他抬头笑，皱纹里盛着阳光，“你看这水，多明净，多舒心。夏天满塘荷瓣落进去，涟漪都带甜香。四时景致在变，可这水骨子里让人安心的本事，从来没变。”

前往游船码头的路上，迎面撞见几个年轻人笑语盈盈地去划船。船桨起落，搅碎了满湖潋滟的春光，水波碎金点点，晕染开去。

舟行碧波之上，划开缎面般的水纹，搅乱了湖光里的柳影云天，恍如人在一幅缓缓展开的动感画卷中游移。此景此情，倏然牵动我尘封的思绪。

多年前，深圳的朋友来长沙玩，也如是般要我相陪游湖。船荡碧波深处时，他惬意地舒展身子，话语带着湖风特有的湿润，随波飘来，“嘿，真没想到，在长沙竟也能品到几分海边的风情呢！”风把他的话吹得晃晃悠悠，揉和着岸边清浅的花香，落在我的耳尖。

转过水杉林时，听见丝竹声从柳荫里漫出来。一群银发老人正围坐演奏，二胡拉着《春江花月夜》，调子缠缠绵绵的，倒比枝头的鸟鸣更添几分春愁。

穿蓝布衫的卖货阿姨见我驻足，递来半块樱花糕：“尝尝？买不买无所谓，年嘉湖的春天，就该配这口甜。”糕点的清甜混着湖水的湿润，在舌尖漫成一片温醇。

暮色漫上来时，该往回走了。

每级石阶都浸着沉甸甸的夕照余晖，人在上面挪着不急不慢的步伐，每一步都像踩在揉碎的不舍里。回头望，春夜的年嘉湖正笼着层薄纱，岸边的灯亮了，把柳影映在水里，晃成一首朦胧的散文诗。

远处的夜跑人群已开始集结，脚步声“嗒嗒”响，像湖在轻轻数着离人返程的的脚步。

忽然懂得，为何这汪湖总在梦里漾。它没有西湖的盛名，没有东湖的壮阔，却像长沙人泡的春茶，初尝是淡淡的，回味里全是熨帖的暖。就像梭罗说的，人护着湖的静，湖便回赠满心的安。

离园时再回头，南门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在说“慢走，常来”。我知道，这一眼回望，不是告别，而是与旧时光的又一次重逢。重逢那些在湖边数星星的夜，重逢那些被湖风拂散的烦忧，重逢这片永远等着游人归来的春光。

好想再看一眼年嘉湖啊！

看它春樱漫舞，看它夏荷映日，看它秋桂染月，看它冬雪覆桥。看它把岁月酿成温柔，看它把寻常日子过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