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象里的光阴（组诗）

田埂

是土地伸出的瘦手指

捻着晨露，也捻着晚霞

我侧身走过时

鞋底与泥土签下契约

每粒沙都成了印章

农人的脊梁在朝阳里弯成问号

谷穗垂首，是大地的答词

老树皮的裂纹里

蝉鸣正誊抄方言的注脚

打谷机转筒里，筛落多少轮满月

稻草堆里滚过的童年

带着阳光的焦香

在城市的水泥缝里

长成思乡的青苔

如今月光仍在记忆里返青

那条窄路始终在分蘖

一端系着红领巾的奔跑

一端系着霜染鬓角的回望

黄鳝

七月把稻田熬成墨

手电筒的光晕蘸着星子

在水面写游动的诗

玩伴的手指弯成钩

钓起两尺长的月光

竹篓晃着半篓蛙鸣

赤链蛇游过浅沟时

惊飞了几粒萤火

弯笼里的水声在计数

一声“够了”落地，天便灭了灯

红烧的香气漫过灶台时

整条村庄的童年都在喉头打结

那些钻过泥洞的岁月

如今在钢筋的裂缝里滑行

像从指缝溜走的滑腻乡愁

带着体温，却抓不住

花笼早已朽成竹篾的记忆

只有东洋草还在河底

编织迂回的隧道

让每粒思念的卵

都能游回水溪冲的夏夜

螃蟹

鹅卵石是溪涧的印章

盖在它青灰色的背上

水流漫过的经卷

它用螯钳轻轻翻动

农人的脚步碎成浪花时

它正把时光钳成细沙

岸边的影子在赶路

背包里装满未拆封的风景

而它缩在石头的褶皱里

修行自己的黄昏

孩童的笑声惊起三两只虾

它却只抖了抖触角

阳光穿过树隙的刹那

它与溪底的卵石同时反光

像两个沉默的隐士

在各自的水域里

把岁月磨成光滑的谶语

任游鱼读不懂，任游子带不走

水声

荔溪在沟谷里翻动典籍

每块卵石都是泛黄的纸页

水流用千万年的指腹

摩挲着未解的注解

巨石在句读处屹立

是被时光咬住的省略号

它说盘古的碑铭浸在水底

说辰州傩的影子在漩涡里打转

说远古文明的灰烬

正顺着溪草的脉络攀升

有人听见雷鸣在破译密码

有人只闻得见青苔的呼吸

当我坐在石头上

水声便漫过耳膜

那些冲撞岩石的音节

原是大地的心电图

在某道湍急的拐弯处

我摸到了自己跳动的词根

放牛

牛绳牵着两个灵魂

一个啃着山坡的枯草

一个啃着王维的诗行

“草枯鹰眼疾”——

老鹰正掠过宋家坳的脊梁

牛偷偷溜向红薯地时

少年的呼喊惊飞了山雀

一口翠绿藏在牛舌下

像藏着整个秋天的甜

栏档“咯当”作响的急躁

还在三十多年的梦里反刍

那些山坡记得所有脚印

坳其冲的晨雾，花树洞的夕阳

以及某个冬天的风里

少年与千年前的鹰眼

在枯黄的草尖相遇

万物都是过客，唯有诗句

在牛蹄踏过的地方

长成常青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