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怀化,暮色像一层轻柔的纱,慢慢裹住体育中心旁的街边转角。
我刚下班,脚步被一阵浓郁的焦香拽住,那是烤红薯独有的香气,混着炭火的暖意,在初秋的风里漫散开。
转角的烤红薯摊前,立着位穿蓝色工装的中年大叔。衣裳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软毛,脸上的纹路是岁月揉出的褶皱,可指甲缝里干干净净,没半点炭灰。
他正弯腰从铁皮炉里掏红薯,双手捧着那裹着焦皮的薯块,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掌心里的宝贝。路过的人多半和我一样,被这香味勾得停下脚步,时不时能看到有人侧过身,小声搭话:“这个多少钱一个?”
摸着自己空落落的胃,我也顺势靠了上去。几番交涉下来,红薯稳稳落在了手心里。那沉甸甸的分量,伴着灼人的温度,让我在不停地左右手倒换。
指尖掐开脆软的外皮,金黄的薯肉立刻冒起白汽,带着甜香往鼻尖钻。咬下一口,外皮带着点炭烤的脆劲,内里却软得能化在嘴里,甜意顺着舌尖漫开,瞬间填满了整个口腔。
咀嚼间,记忆忽然就被这薯香泡软了,顺着时光的缝隙慢慢往回淌。
以前在外打拼时,总能在街头巷尾撞见这样的烤红薯摊。铁皮炉口飘着几缕淡青色的烟,木炭在炉子里轻轻跳动,映得摊主的脸暖融融的。
再大的城市,再繁华的街道,只要闻到这股香,心里就会莫名一暖。像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抱了一下,连漂泊的慌都淡了些。
我曾不止一次想,如今温饱早不是问题,老家现在用来喂猪的红薯,怎么就成了大城市里的香饽饽?
后来才慢慢明白,除了烤红薯诱人的香,大抵是日子好了,人们反倒念起了粗食里的真味,和对简单生活的眷恋。
这份念想,竟与金庸先生的湘西往事不谋而合。
最近没事去书报摊看书时,偶然翻到一本纸页泛黄的《三剑楼随笔》,读到先生写抗战时在湘西避难的段落,心突然就被揪了一下。
他说在麻溪铺住了近一年,常和当地人围着树根烤火唱歌,还能从火堆里捡热红薯吃。文字里没多提红薯的味道,可我仿佛能看见那堆跳动的火苗,听见柴火噼啪响,还有人们笑着递过红薯时,指尖沾着的炭灰。
后来我才知道,先生对麻溪铺的感情,远不止体现在那篇随笔里。
多年前,湖南电视台《新青年》栏目“千年论坛”进行直播时,活动临近尾声、进入观众提问环节,先生却突然笑着问在场众人,“大家有没有想过,在我的小说里,最好的一个女人是湖南人,最好的一个男人也是湖南人?”
全场瞬间陷入安静,紧接着先生便揭晓了答案。他口中 “最好的男人”,正是《连城诀》里的狄云。而狄云故事的发生地,恰好就在沅陵麻溪铺的乡间。
也正因如此,后来才有了这样一种说法:最好的男人是湖南人,且就在沅陵麻溪铺的乡下。
看到这些记载时,我握着书的手又紧了紧。因为我的老家,不久前也属麻溪铺管辖,后来因“撤区并乡”政策才被划离出去。
当年在麻溪铺求学时,曾跟着同学去他家烤过红薯。那时候哪里知晓金庸笔下的江湖故事,更不懂“麻溪铺”这三个字藏着怎样的分量,只记得烤红薯掰开时的焦香与甜糯,成了我在他乡求学的日子里,最真切、也最踏实的暖意。
直到读了金庸先生的文字,才忽然明白,原来几十年前,在同一片土地上,也有一位先生围着同样的火堆,捧着同样烫手的烤红薯,听着同样的乡音。
或许正是当年炭火边飘着的红薯香、围坐时响起的歌谣声,才会让先生对湘西情有独钟,连笔下“最好的男人”,都特意安在了湖南、安在了麻溪铺。
小说的情节终是笔墨虚构的篇章,可那只捧在掌心的热红薯里裹着的淳朴,那递出红薯时藏着的善意,却是湘西大地最鲜活、最本真的底色。是风吹过吊脚楼时捎带的暖意,是山民眼底未被惊扰的澄澈。
先生对这片土地的深情,想来也藏着几分薯香的牵绊吧?那股子热气腾腾的甜香,或许早成了他心底关于湘西的独特印记,悄悄系住了他与这片山水的联结。
后来,每逢与人聊起烤红薯,我总忍不住说起金庸先生在我老家吃烤红薯的那段往事。听了故事的朋友里,有人笑着感慨:“照这位武侠宗师的意思,能把红薯烤得喷香、吃得踏实,大抵才算得上是个靠谱的好男人。”
这话听着直白朴素,却藏着几分实在的道理。想来,烟火气里的寻常小事,本就最易照见人心。 一份愿意为烤好一只红薯花心思的认真,一份能从简单薯香里品出滋味的从容,不正是生活里最动人的 “侠气”与真诚么?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嚼着手里的红薯,熟悉的香气在口中散开,仿佛也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儿时在乡下的时光愈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些温暖的片段与此刻的薯香交织在一起,愈发绵长。
每年秋冬季节,母亲总会背着竹背篓,扛着锄头去地里挖红薯。我像条小尾巴,屁颠屁颠跟在后面,踩着坡地里的枯草,见她微微弯腰,身子随着动作,一步一挪刨开脚下的泥土。
锄头起落间,泥土被顺势拨开,藏在土里的红薯便悄悄露出了粉嫩的表皮,那抹淡红在褐色土块间格外显眼。
她用手轻轻一掰,红薯就从藤上脱落,一个个往簸箕里放,没多久就堆成了小山。红薯藤和叶子也不浪费,母亲会往返几次把它背回家,有些做成菜,剩下的剁碎喂猪。那时的日子,连一分一毫都舍不得糟践,却过得格外扎实。
老家山高林密,冬天冷得刺骨。父母怕我在教室冻着,总会用旧塑料袋装些木炭,塞进手提的小烤火炉里,让我带去学校。
八十年代的农村小学,没有食堂,零食店也只有一两间,但不是每个孩子都有零花钱买吃的。中午饿了,我们就围着火炉烤红薯。
班上有个同学饭量特别大,要么带的红薯不够吃,要么木炭带的少不够用,总见他围着大家转,软乎乎地问“借个红薯呗”“匀点木炭行不行”。
朝夕相处间,他和班上每位同学都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关系好得没话说。后来踏入社会,他凭借自己的能力打拼,过得比我们所有人都出色。
每次同学们凑在一起,大家总会聊起从前,“还记得不?当年他常借红薯、借木炭,跟人沟通的本事就是那时候磨的,这口才和情商练出来了,才有了他今天的出息啊!”
现在偶尔见着,还会开玩笑说“当年借我的红薯还没还呢!”,话音刚落,大家就相视一笑。那些围着火炉烤红薯的日子,就像刚出炉的红薯一样,热乎地涌到心头,半点都没凉。
最难忘的,还是在火坑边烤红薯的时光。
母亲在火坑边做饭,炊烟袅袅升起,裹着柴火的香。我蹲在旁边添柴,眼睛却总盯着火坑里的灰烬。看到火薪和灰烬越来越多,还带着余热,就赶紧从背篓里抓个红薯扔进去。
火星“噼啪”溅起,吓得我往后缩了缩脖子。等火势小了,又赶紧添柴,眼睛死死盯着火坑,盼着红薯快点熟。
过了一会儿,急不可耐地用火钳把红薯夹出来,放在客厅的木质地板上,刚想掰开,却傻了眼。红薯外皮全烤黑了,炭渣簌簌往下掉,里面能吃的薯肉只剩一点点。
母亲看我耷拉着脑袋,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烤红薯哪能直接用明火烤?得用灰烬深埋,还得把握好时间,这样才不会烤糊得像焦炭。”
我不服气,非要再试一次。按照母亲的法子,把红薯埋进灰烬里,像做什么重大实验似的,每隔一会儿就问“好了没?”。
终于等到母亲点头,我小心翼翼地用火钳夹出红薯,剥开外皮,金黄的薯肉冒着香,咬一口,先是带着点炭香的筋道。再往里嚼,又软得像奶油,入口即化,甜香顺着喉咙往心里钻。
那味道,后来在任何地方都没再尝到过。
记得当年在一家大企业工作时,同事们总爱带汉堡、糕点这些西式零食到办公室分享,我却总在公司附近买两个大红薯带过去。
不是不喜欢那些精致吃食,只是红薯的吸引力实在难挡 。甜糯可口又实在,还省了跑远路的麻烦,公司不远处的烤红薯摊就是我的“宝藏据点”。比起那些花里胡哨的形式,这种直白的美味,才最对我心意。
有同事私下说我“土气”,说那是“乡巴佬才吃的东西”,我只是笑笑。连吃东西都要讲面子,而非求实在,这样的想法,我实在没法认同。
红薯的小名多,山芋、地瓜、番薯,每个地方的叫法不一样。做法也多,煮、蒸、煎、烤都行,老人小孩都爱吃。老辈人总说,别瞧红薯不起眼,以前闹饥荒的时候,那是 “救命粮”。
听说爷爷辈种地那会儿,更是天天离不开的主粮。现在的年轻人或许不知道,这不起眼的红薯,曾撑起过多少家庭的生计,温暖过多少贫瘠的岁月。
如今在大城市里,寒风萧瑟的季节,只要看到烤红薯摊,我总会买上几个。现在回老家,家里的火坑早就被淘汰了,再也吃不到儿时自己烤的红薯。
然而,路边买的红薯,闻着总比记忆里的少了点香。可在他乡的日子里,这一口甜,却也能给我莫名的温情和慰藉。像远方的家人递来的一杯温水,不浓烈,却足够暖。
中秋快到了,超市里的月饼琳琅满目,包装精致得像件艺术品。可我看着那些盒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才明白,少的不是味道,是藏在红薯里的过往情谊。
是母亲在火坑边教我烤红薯的耐心,是同学间借红薯借木炭的热闹,是老家山坡上那片红薯地的香甜,是无论走多远,都化不开的乡情与亲情。
手里的红薯快吃完了,怀化的暮色更浓了。中年大叔的烤红薯摊前,还有人络绎不绝地赶来,焦香依旧在风里飘着,裹着暖意,漫过街角。
我擦了擦嘴角的薯渣,心里暖暖的。原来这么多年,不管走了多少路,见了多少繁华,那一口薯香,始终是我岁月里最温柔的牵挂。像一根细细的线,一头拴着眼前的烟火,一头牵着遥远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