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以一种不容分说的姿态,统治了大地。风是冷的,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刮过万物,削去一切多余的色彩。我走在寂静的公园里,脚下踩着的是早已失去生命光泽的落叶,它们被寒霜打过,变得干脆而易碎,发出“咔嚓”的声响,那是生命最后的脆响。我俯身拾起一片,它蜷缩着,像一封被反复阅读后,最终合上的旧信。
我忽然想到,这冬日里落叶的姿态,多像人至晚年。
有的叶,是“沉寂”的姿态。它们早已与泥土融为一体,被薄雪覆盖,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它们不再有任何挣扎,彻底放弃了与风的对抗,与寒冷的角力。它们的生命,已经凝固成一个静止的句点。这像不像那些在人生的冬季里,选择蜷缩起来,只是“熬”过余光的人?他们关上了心门,谢绝了世界的邀约,每天在重复的静默中,等待着那个必然的终点。他们的世界,仿佛提前进入了永夜,温暖与色彩都成了遥远的记忆。这是一种安宁,却也近乎于一种提前的告别。
然而,有的叶,却全然不同。它们是“风骨”的姿态。
你看那枝头残存的几片梧桐叶,尽管早已枯黄,边缘破损,却在凛冽的寒风中,死死地抓着枝干,发出“哗啦啦”的金属般的颤音。那不是哀鸣,而是一种不屈的呐喊。它们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向这个严酷的季节证明:我,还活着。这让我想起那些晚年依旧活得有棱有角的人。他们或许步履蹒跚,但眼神依旧清亮;他们或许话语不多,但观点依旧锋利。那位每天坚持冬泳,用身体撞击冰水的老人;那位在棋盘前,为一子之争而面红耳赤,不肯服输的大爷;那位在书房里,就着昏黄的台灯,继续书写着自己毕生研究的学者……
他们,就像那风中的残叶。生命的寒冬给了他们严酷的考验,他们却活出了生命的硬度。他们不再追求枝繁叶茂的虚荣,而是专注于内在的坚守与热爱。他们的身体或许在走向僵硬,但精神的脊梁却挺得笔直。他们没有在寒冬里“沉寂”,而是在与寒冬的共舞中,磨砺出自己的风骨。他们的姿态,不是凋零,而是坚守。
其实,无论是沉寂还是坚守,都是生命的选择,无所谓高下。只是,当我凝视着手中这片脆弱的落叶,再抬头望向枝头那片在风中颤抖的枯叶,我更被后者所触动。
一片叶子,从嫩绿到枯黄,是它无法抗拒的宿命。但如何面对这宿命,却是它可以选择的自由。人亦如此。衰老,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逃脱。但面对衰老,我们是选择在寂静中消融,还是选择在风雪中挺立?
这取决于我们如何看待“生命”与“存在”。年轻时,我们追求的是生命的“广度”,是体验世界,是拥有更多。年老时,我们或许应该追求存在的“深度”,是回归内心,是成为自己。此时,生命教给我们的,是“取舍”。取其精粹,舍其繁芜。但取舍,不等于退缩。舍去的是外界的浮华,取回的,却是内心的秩序与热爱。
那风中坚守的残叶,正是因为舍去了对温暖的幻想,才能在严寒中展现出惊人的韧性。那活得有风骨的老人,正是因为舍去了对世俗眼光的在意,才能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纯粹而强大。
我松开手,让那片落叶回归大地。它很快就会被白雪掩埋,仿佛从未存在过。而枝头那片仍在颤动的叶子,却成了冬日里最醒目的风景。
落叶的姿态,归根结底,是生命的态度。结束,也可以是一种最深刻的证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