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记得回来!看着天色,小心河边的石头!”空旷的田野边只有麦子阿妈的声音。
“知——道——了!”麦子扯着喉咙喊,她的手紧紧拉着胖石的手。
两个还没有田野里庄稼高的小孩挨着彼此,穿过田野,一前一后跑向河边。
春天是一年里的第一个季节,所以春天是一年的孩子形态。春天是那么的可爱,风是暖的,水是暖的,土是暖的。麦子和胖石光脚踩在土里,一下一下,又低头瞧他们踩出来的、陷在软土里的脚印。“这下这土真像是我阿爸桌子上摁了红手印的纸。”麦子晃了晃拉着胖石的手,乐呵呵地说。胖石没见过麦子说的什么“红手印的纸”,但是他看见麦子的嘴角翘得高高的,像是春天家门口树枝上四喜鸟的尾巴。胖石还是点了点头,在温暖的春风里轻轻地“嗯”了一声。河边只有他们的嬉笑声和水流过的“哗哗”声,春天就这样轻柔地包围着他们,看着他们闹。
春天和他们都是孩子。
而孩子也终归是孩子。一会儿麦子就累了,她松开拉着胖石的手,一溜烟地跑到河边上的石头上坐下,把脚伸进河水里,一下一下地滑着。胖石望着她,麦子的脸很小,现在有点对着太阳,脸的轮廓变得模糊,胖石感觉自己像是隔着一片烟在看麦子。他慢慢揉了揉眼睛,向和他招手的麦子走去。
麦子很喜欢这条河,她出生在这条河边的田野地里。那是夏末,本该流动的空气被炎热堵得发闷,连一阵风都不愿意吹过。麦子的阿妈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洗衣服,突然大肚子一痛,但阿妈并不紧张。她还是麻利地把衣服都洗完了,然后一个人走到河边的田野地里,躺着就顺顺利利地生下了麦子,然后带着半身血、一个光溜溜的麦子、一桶干净的衣服回了家。一切都是顺利的,像是春天的河水一样平缓地流过。出生在麦子成熟季节的孩子就叫麦子。阿妈认为生产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就像吃饭睡觉。她的大儿子是在家里厨房生的,她的小女儿是在河边田野生的。阿妈是个矮矮、胖胖的人,脸上是永远温和的笑,和阿爸高高、瘦瘦,又喜欢板着脸来吓唬麦子是完全不同的。但他们又是一样的,一样地爱麦子和麦子的哥哥。
“你也过来滑滑水吧。”麦子招呼着胖石。胖石和麦子是邻居,两家都是一层的小砖房,中间就隔着一条小小、窄窄的巷子。麦子喜欢打开巷子边的窗户,对着对面大声叫胖石的名字。这时候胖石就算是越过一整个房子,也要第一下回应麦子。麦子是胖石唯一的朋友,是最重要的朋友。胖石的阿爸阿妈都在外面打工,家里只有胖石和他的奶奶。胖石出生的时候胖乎乎的,抱在手里说得上是沉甸甸,像石头,所以就叫胖石。但毕竟是和奶奶一起长大,都不怎么能下地,家里的粮食也少。胖石越来越瘦,他的眼睛一点点突出来,鼻子一点点挺起来。年纪是小的,可胖石却看起来像个小大人。和麦子站在一起,倒更像是麦子的哥哥。
胖石低头看着河水里自己和麦子的脚,虽然都沾上了软土,但麦子的脚还是那样白,像刚刚蒸出来的白馒头。胖石又扭头悄悄看麦子的侧脸。麦子在看河对岸的野鸭浮水,她的嘴角还翘着,脸颊上泛了淡淡的红。麦子的鼻子也翘,眼睛也总是像天上的月牙儿一样笑得弯弯的。麦子真好看,胖石在心里想,奶奶说的仙女就长麦子这样。
春天是一个特殊的季节,空气里的暖意让一切活着的生命都向上生长。花开,叶绿,风吹,人走。或许生长起来的不止有生命,还有一丝一缕其他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伴了温暖的春风向四处弥漫,一时抓不住。它横穿过田野里高高的庄稼,游走过地上湿润的软土,流转过河边杂乱的石头,最后轻轻落在胖石的心上。
“我过了这个春天就要走。”胖石出声,闷闷地说。
麦子的脸终于转过来了,胖石不敢看她的眼睛,麦子地眼睛像河里的水一样清澈透亮,一汪纯真。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麦子轻轻地问。
胖石心上的东西突然碎了。他还是不敢看麦子的眼睛,他以为麦子会问他为什么走,以为麦子还会哭。可麦子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这句话那样简单,那样普通,麦子的声音又轻得像春天的风。胖石的视线停在麦子脑后的碎发上,那些碎发在太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在春风里下垂,和田野里的麦子一样。
“不知道。”胖石说。他远远地望去远处的天,他出生在春天,所以他也喜欢春天。他其实很怕冷,但春天的河水那样暖,胖石和麦子的脚放在里面,舒舒服服的。只是春天暖的只有河水、风和软土吗?胖石无法说出他心里的东西是什么,太轻了,他和麦子是那么好、那么唯一的朋友。
那麦子呢?麦子真的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话吗?不会的,麦子还是舍不得的。可是她要真正地去说什么?胖石是她唯一的、最重要的朋友。暖春里的田野、河流看着他们长大,她希望胖石更好,不用去和他的奶奶弯着腰在田野里忙碌,不用在河边玩耍了之后还要在昏暗的天色里去捡柴火,不用有时候背过身去偷偷流眼泪。胖石的眼睛里摁了好多东西,麦子看不清。她招手叫胖石过来,和胖石一起把脚伸进河水,她知道胖石喜欢温暖。所以她只是问了胖石什么时候回来,一切都简简单单就好。胖石不要留在这田野里,胖石要过更好的日子。
麦子的思绪也被春风吹得散散的。她感觉自己真的成了田野里的麦子,心里装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孩子的性情就是这样,他们如暖春一样纯洁干净,他们被田野、河水、春风哺育长大。这些独属于自然的事物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孩子的心灵被自然滋润得那样简单,一如春天里单纯吹来的风。春风暖绵绵,像是孩子身上稚嫩的皮肤。慢慢地,孩子长大了。
孩子、暖春,手指一挥就过了几个年。几个年对田野里的麦子是成熟了几次,对小砖房里的麦子是她的朋友离开了几年。
胖石会回来吗?明天就回来吗?我们和麦子都不知道,时间是河水,向远方流去后再也不会回来。又一年暖春,又一年花开、叶绿、风吹、人走。春天还是那个孩子形态,而原来真正的孩子,长高了,碎发变成了长发。她站在巷子的窗户边,怎么也说不出话。直到阿妈叫她去河边捡麦穗,直到阿爸又板着脸来吓唬她,直到哥哥带她去房后面打水。
麦子成熟了,麦子长大了。
暖春里,家门口的四喜鸟一声声叫着,尾巴依然翘着。田野边的软土依然湿润,河里的流水依然温暖。什么变了?什么消失了?暖春里的风吹过整个田野,它在找什么?抓不住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