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嘉定区,秦古美术馆深处,升腾着一股执着而炽热的艺术之焰。1280摄氏度的高温电窑,如同一个沉默而暴烈的熔炉,将时间、泥土与艺术家的意志一同锻打、重塑。著名雕塑家、原上海油画雕塑院院长陈古魁,这位与泥、石、墨、彩、釉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艺术家,此刻正凝神伫立。他目光如炬,穿透观察窗,仿佛在窥视那秘不示人的造化玄机。窑内,那些承载了他心血的瓷画胚胎,正经历着凤凰涅槃般的蜕变。当窑炉冷却,沉重的炉门在期待与忐忑中缓缓开启——釉色或奔涌如深海之怒,或凝结为冰裂的星河,或沉淀成宇宙初开的幽蓝……他屏息凝视。在历经探索、失败与坚持后,终于与材料、与火、与不可控的窑变达成精妙和解,灵魂在瓷这一古老而又崭新的载体上找到最契合的表达方式。这个独属于陈古魁的“瓷魂”,在一方电窑的熊熊烈焰中涅槃重生。
都市沃土:从西画启蒙到雕塑筑基
陈古魁的艺术之根,深植于现代都市的文化土壤。温州籍贯赋予他一份江南的灵秀底蕴;上海这座远东大都市,则成为他艺术生命的摇篮和熔炉。早在七岁稚龄,画笔便成为他认知世界的钥匙,艺术的种子悄然萌发。
十六岁时,命运的轨迹,将陈古魁引向更为立体的艺术表达,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后并入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在经过两个学期国画专业学习后,他幸运地被分至油画雕塑训练班。这是他艺术生涯中至关重要的奠基。在系统训练下,陈古魁的双手开始与泥、石、木、金等坚硬或柔韧的材料进行深度对话。
在三维的体积与空间中,陈古魁锤炼着造型的筋骨、力度的平衡、空间的张力与材质的语言,塑造了上海花园饭店大堂巨型浮雕《春色满园》、上海博物馆南大门前汉白玉石兽群雕(上海市重点工程项目)、龙华烈士陵园《解放上海纪念碑》(上海市重点工程项目)、上海图书馆大厅巨型装饰浮雕《上下五千年》、傅培彬、董承琅、刘海粟、张乐平、谢稚柳、汪道涵、胡立教、刘靖基等著名人士雕像等重量级作品。那些矗立在广场中央凝固的宏伟诗篇,守望于街头巷尾静默的时光剪影,是他雕塑思维的具象化表达。这份深厚的“雕塑之骨”,为他日后在看似平面的瓷画上构建起富有雕塑感、空间深度与材质张力的艺术世界,奠定了无可替代的坚实基础。
艺术的天空如此辽阔,陈古魁体内那份对更直接、更自由、更富于色彩与笔意抒发的渴望,如同蓬勃伸展的枝条,向往着在绘画那片能纵情挥洒的天地行走。
笔底波澜:生命狂想、色彩交响与抽象探索
在坚实的雕塑创作之外,陈古魁的画笔之下,奔涌着炽热而磅礴的生命气象与形式探索。绘画,成为他释放内在激情、拓展视觉语言边界的重要通道。
泼墨泼彩的荷花世界:陈古魁对荷花的描绘,堪称其绘画艺术中极具辨识度与精神张力的华彩篇章。他摒弃了工笔细描的窠臼,以大写意精神统领全局。铺开宣纸,饱蘸浓墨重彩,泼洒挥毫,气势如虹。墨色交融,酣畅淋漓,水气氤氲。荷叶在他笔下不再是具体的物象,而是化作撑开天地、吞吐风云的墨团,或如磐石般厚重沉稳,或如流云般舒展飘逸,饱含内在的扩张力与运动感。花瓣的形态在似与不似之间,迎风怒放,喷薄着生命最原始的绚烂、狂放与不羁。这种泼墨泼彩的极致运用,营造出雄浑壮阔、元气淋漓的视觉交响,是对自然生命力最炽热的礼赞,映射着艺术家自身奔涌不息的内在激情。
抽象与形式的先锋实验:陈古魁的艺术探索并未局限于具象范畴。他的油画、雕塑及部分水墨作品,展现出强烈的抽象表现主义倾向和现代形式构成意识。色彩成为独立的情感载体,浓烈、纯粹、对比强烈,在画布上冲撞、交融、流淌;线条挣脱了描绘物象的束缚,或刚劲如铁,或游走如丝,充满节奏与力量;块面构成大胆而富有张力,空间关系被有意打破与重构。他在具象与抽象之间自由游走,探索着点、线、面、色彩本身的情感表达力与视觉冲击力,以及对画面内在结构秩序的追求。这种对形式语言的极限挑战,体现了他执着于创造与表达的先锋精神。
贯穿始终的生命力与表现性:无论是泼彩荷花的恣肆汪洋,还是抽象探索的理性构成,陈古魁绘画的核心特质始终是对原始生命力的崇敬与对形式语言表现极限的不懈探索。他的笔触大胆肯定,充满爆发力;色彩浓烈奔放,极具感染力;构图不拘一格,充满视觉张力。这种在二维平面上毫无保留的情感倾泻与形式实验,淬炼出他艺术生命中奔腾不息、自由挥洒的“画魂”。这份“画魂”,不仅是他个人精神世界的直接映射,更为他日后在更具挑战性的瓷画领域,释放那积蓄已久的磅礴艺术能量,提供了激情澎湃的原动力与丰富多元的语言储备。绘画,是他通向瓷画自由王国不可或缺的激情预演与形式熔炉。
于是,在坚实的雕塑创作之外,陈古魁的画笔之下,奔涌出另一重炽热而磅礴的生命气象。
瓷板涅槃:秦古窑火中的熔铸与升华
雕塑赋予陈古魁刚健雄浑的“骨”,绘画赋予他奔放不羁的“魂”。当这两股磅礴的艺术力量——雕塑对空间、结构、材质的深刻理解与绘画对色彩、线条、情感的直接抒发,最终交汇于那片温润又桀骜的瓷土之上时,一场静默无声却又壮丽非凡的艺术嬗变,如同岩浆奔涌般轰然开启。
2003年,陈古魁荣休。在国画中徜徉,在雕塑中行走,在油画中漫步的陈古魁作出了一个大胆的艺术转向:他将创作的重心,义无反顾地投向了高温颜色釉瓷画。瓷,这由大地水土经天工烈火淬炼而生的精灵,以其脆弱中蕴含的惊人坚韧、温润外表下蛰伏的冷峻本质,以及在高温窑变中展现的无穷可能性,深深契合了陈古魁骨子里刚柔并济、理性与激情并存、既尊重材质又勇于突破的独特艺术气质。从最初的半岛花园,到申窑的青烟,最终在秦古美术馆,成为他的“都市窑场”。电窑的炉火,取代了传统的柴窑。探索的勇气,与对“泥与火”艺术本质的追求,同样炽热。
陈古魁选择的主攻方向高温颜色釉青花,其魅力与挑战的核心,在于窑变的不确定性。青花钴料在1280℃以上的高温中反应诡谲莫测,失败,常常是窑门开启时最直白的答案。这是与火的博弈,是与不可控的未知进行的一场漫长而孤独的对话,每一窑都是向神秘的一次叩问。
挑战恰恰点燃了陈古魁骨子里的坚韧与科学探索的精神。他化身严谨的“釉料科学家”与“火候指挥家”,近乎偏执地反复试验:精心调整釉料中钴、锰、铁、铜等金属氧化物的微妙配比,探索它们在不同基础釉中的发色规律与相互作用,寻找心中那片理想的“蓝”与更丰富的色彩交响。细致摸索不同升温速率、峰值温度、保温时间以及冷却曲线对釉面效果、发色饱和度、流淌程度、结晶形态的复杂影响,试图在电窑的精确可控中,为“窑变”的偶然性预留出艺术性的空间。记录同一窑炉内不同位置上下、前后、中心与边缘因温差导致的釉色差异,积累空间布局的经验。仔细检视每一次窑变留下的痕迹——那些偶然天成、流光溢彩的瑰丽釉色,是上天的恩赐;那些灰暗、板结、流釉过度或发色沉闷的“废品”,则是通向成功之路上必须破译的苦涩密码。
在失败、总结、调整、再试验的循环往复中,陈古魁经验的厚土一点点累积,技艺的藤蔓在失败的废墟上顽强地向上攀援,对“泥与火”语言的理解日益精到。
烈焰华章:瓷板上的革命性书写
当无数次叩问终于获得回应,当窑变的秘密之门被坚韧和智慧撬开一道缝隙,陈古魁的瓷画艺术便绽放出惊世骇俗的光彩。他笔下的高温颜色釉青花,早已超越了传统青花程式化的藩篱。
《鱼乐图》系列:釉下青花料不再是僵硬的轮廓线,而是如同拥有了生命的水精灵,在釉层中自由幻化,晕染出莫测深邃、层次丰富的水韵。数尾游鱼灵动穿梭其间,或聚或散,姿态妙曼。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高温窑变自然形成的釉色流淌痕迹、冰裂开片“金丝铁线”,非但不是瑕疵,反而被艺术家预设并巧妙引导,恰好完美地构成了水波荡漾、光影摇曳、水草飘摇的绝妙隐喻,将中国美学中“妙造自然”的理念发挥到极致。
《天籁》系列:陈古魁的艺术胆魄与创新精神在此展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他彻底挣脱了传统青花作为器物装饰的实用束缚和具象表达的窠臼,将极具现代意识的抽象表现主义精神悍然引入瓷画天地。奔放不羁的抽象线条,泼洒挥就的色块,在1280度高温的熔炉里,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肆意地流淌、碰撞、交融、渗透、裂变。釉层在冷却过程中自然形成的冰裂纹理,纵横交错,疏密有致,如同聆听宇宙洪荒初开时那宏大而静谧、混沌而有序的回响。营造出一种深邃悠远、充满能量律动与时空感的超然意境,引导观者步入形而上的冥想空间。至此,陈古魁的瓷画,已成为一种以瓷为独特载体、承载深刻当代艺术理念与精神图景的纯粹心象表达。
陈古魁的瓷画艺术,是对古老陶瓷艺术语汇的革命性书写与当代性转化:
打破藩篱,融贯东西:他将中国水墨大写意的“气韵生动”、“骨法用笔”精神内核,与西方现代艺术,尤其是抽象表现主义、色域绘画,对纯粹形式、抽象构成、色彩张力和物质材料性的先锋探索,进行创造性的熔铸,悍然引入这方寸瓷画。
笔意纵横,气韵天成:他的笔触一扫匠气、奔放不羁、气韵生动,提按顿挫间充满节奏与爆发力,线条时而如金铁般刚健(得益于雕塑功底),时而如游丝般婉转灵动(得益于绘画修养),将胸中丘壑、澎湃激情毫无保留地倾泻于瓷胎之上。这种书写性、表现性的用笔,是传统瓷绘中罕见的。
拥抱窑变,天人共舞:这是陈古魁艺术最核心的突破与魅力所在。釉色在熔融状态下的自由流淌、相互渗透、自然结晶、开片冰裂,这些非人力所能完全掌控的“天工”部分,被他视为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合作者”。他在可控(配方、绘制、窑温设定)与不可控(窑变的具体形态)之间寻找精妙的平衡点,将偶然性转化为必然性的艺术效果,最终呈现出鬼斧神工的抽象肌理、奇幻色彩和深邃的空间层次。这种对“火”这一元素的创造性运用,是其艺术语言的灵魂。
载体革命,独立艺格:他彻底将高温颜色釉青花从依附于瓶、罐、盘、碗等实用器皿的“装饰性”功能中解放出来。瓷画,不再是器物的替代或附属,而是具有独立存在价值的艺术载体。陈古魁赋予其强大的绘画性、雕塑感(肌理、厚度、空间)和精神性表达功能。他的瓷画,堂堂正正地屹立于当代纯艺术的圣殿之中,成为具有独立审美价值与精神高度的架上绘画新贵。
瓷魂回响:熔铸于永恒之蓝
陈古魁的青花之蓝,是东方气韵的当代表达,承载着千年瓷艺的基因密码;刚劲奔放的笔触与充满力量感的抽象构成,是雕塑家手腕的延伸,是都市艺术家个体生命的激情呐喊与现代精神的视觉投射;鬼斧神工的窑变肌理,是自然伟力与人类智慧在烈焰中共同签署的永恒契约。这份由都市文化滋养、经雕塑筑基、绘画淬火、最终在上海秦古美术馆的窑炉中以惊人意志和天才熔铸而成的艺术结晶,如同一道无法忽视的、连接着传统精粹与当代创新的独特风景线,在新时代迸发出中国陶瓷艺术的蓬勃生命力、无限可能性及所达到的令人瞩目的思想与美学高度。
晚年的陈古魁,瓷画的长征从未停步,在炉火纯青中更显深邃与凝练。他依然执着于瓷画这一方天地,笔下的线条愈发简练、抽象,蕴含返璞归真的内力与禅意。画面意境也悄然转向对宇宙洪荒、时空流转的哲思冥想,绚烂的色彩逐渐沉淀为更具精神性的单纯与深邃,仿佛繁华落尽,唯余天地初开时那一片静谧而博大的呼吸。他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却依然有力的双手——那双塑造过城市雕塑、挥洒过水墨油彩、更在瓷土与烈火中淬炼出永恒之蓝的手,如同注视两件饱经沧桑却蕴含无穷创造力的工具,在泥与火之间寻找永恒瞬间的匠者。
陈古魁的艺术生涯,是一场始于都市文化启蒙、成于多元艺术熔铸、最终在瓷火中淬炼升华的壮丽旅程。从绘画启蒙的少年,到雕塑领域的深耕者;从宣纸上彩荷的生命狂欢,到瓷画上青花窑变的魂魄交响,他始终在寻找最契合其精神质地与表达冲动的媒介。最终,那脆弱又永恒的瓷板,那幽玄深邃又充满现代张力的高温颜色釉,那神秘莫测又被他智慧引导的窑变,成为了他“瓷魂”最完美的栖所。他的生命意志与艺术理想,在秦古美术馆那一次次窑门开合的轮回中,被反复淬炼、提纯,交付了半生痴迷,最终使古老的瓷器艺术超越了实用与装饰的宿命,成为生命意志在高温中永恒燃烧、熔铸时代精神的辉煌证词,其名,当与这“瓷魂”永驻。
原文刊载2025年7月17日《解放日报》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