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窑洞,在我记忆里,仿佛只是土黄色一团,沉甸甸卧在黄土坡上,如天地间亘古不变的印记。唯有阿黄,是这苍黄背景里唯一跃动不息的金色亮光。它是一条黄狗,毛色如刚打下来的麦粒。
阿黄是外婆从邻村老舅爷家抱来的,来时不过拳头大一团,黄茸茸的,缩在炕角柴草堆里,怯生生地,只有尾巴尖对着我,轻轻地摇啊摇。我也小,刚比炕沿高一点。窑洞前被日头晒得发白的场院,连着几道起起伏伏的田埂,就是我的天下。阿黄很快成了我甩不掉的影子。我去沟边撵蚂蚱,它颠颠地跟着;我爬上矮土崖吹风,它就蹲在崖下守着;我在刚犁过、还泛着湿气的松软土地上打滚,它也滚一身泥。日子不紧不慢地淌着,我能爬上更高的土崖了,阿黄也抽了条,身架舒展开,跑起来四蹄生风,像一道贴地的金色闪电。每当我从塬上野够了回来,离家还有老远一截土路,就能看见它蹲在窑垴畔那棵歪脖子杨树下,蓬松的大尾巴冲着我的方向,欢快地摇啊摇,搅动着干燥空气里细小的黄土尘烟。那时节,只觉得这没完没了的奔跑和那不知疲倦的摇动,就是日子的全部,像坡底下日夜不停的小河,永远流不完,寻常得紧。
还记得一个油桃刚结得青杏大、已压弯枝条的夏天,家里请乡邻帮忙套纸袋。桃树林里一片窸窸窣窣,大人们的手指在枝叶间翻飞。我钻在树垄里凑热闹,没一会儿就被毒日头晒蔫了。地头有间看园人废弃的瓦房,黑洞洞的门敞着,透出一股阴凉气。我溜进去,墙角堆着陈年的麦草,干爽,带着尘土和阳光晒透的暖烘烘气味。坐上去,软软的,听着外面隐约的人声笑语,眼皮子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就迷糊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声闷雷贴着地皮滚过,震得瓦房顶上的灰簌簌往下掉。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就砸在了瓦片上,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最后连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天地间只剩下这白茫茫的声响。我惊醒了,瓦房里黑得瘆人,只有破窗棂透进一点惨淡的灰光。狂风卷着湿冷的雨腥气直灌进来,外面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手,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咚咚跳得像要撞出胸膛。人呢?怎么只剩我一个困在这风雨飘摇的破房子里?我缩在草堆最里面,浑身冰凉,牙齿都开始打颤。
就在这时,一声短促而清晰的狗吠,竟穿透了厚重如墙的雨幕,传了进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火烧火燎的焦灼。
“阿黄!”我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带着哭腔朝门口嘶喊。
几乎是声音刚落,一个湿漉漉、沾满泥浆的身影就从白茫茫的雨帘里猛地冲了进来!水花四溅。是阿黄!它浑身精湿,黄毛紧紧贴在瘦小的骨架上,不停地甩着头,水珠子甩得到处都是。它几步就蹿到我身边,冰凉的鼻子急切地拱着我的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安慰似的呜咽,湿透的身体带着冰冷的潮气,却固执地紧紧挨着我,努力传递过来一丝可怜的温热。它的尾巴,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寒冷,微微地颤抖着,却依然努力地、快速地上下摆动。
没等我伸手抱住它,瓦房门口的光线一暗,外公披着那件湿透发黑的旧蓑衣,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门口,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他焦急的目光扫进昏暗的屋里,看到草堆里的我和紧挨着我的阿黄,才长长地、重重地吁出一口气:“老天爷……你这娃!吓死人咧!”他身后,是同样淋得精湿的姨夫和几个帮忙的乡邻,都一脸的后怕。
后来,才零零碎碎从大人嘴里拼凑出那天的情形。暴雨来时,大人们急着抢收散落在地里的纸袋和竹笼,乱哄哄的,又都以为我小孩子家贪玩,早跟着谁先跑回去了。等他们一身泥水跑回窑洞,才发现我根本没影。窑洞里顿时炸了锅。正乱着,被外婆锁在院里的阿黄,却像疯了一样,狂吠不止,用爪子拼命地扒拉门板,喉咙里发出低吼,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桃园的方向,焦躁得像要喷火。外婆心里咯噔一下,脸都白了:“快!快开门!阳娃儿怕不是还在园子里!阿黄知道!”门栓刚一拉开,被松开锁链的阿黄就像离弦的箭,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瓢泼大雨里,头也不回地朝着桃园的方向狂奔而去。外公他们几个,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紧跟着那雨幕中时隐时现、拼命奔跑的金色小点,才一路追到了这间破瓦房。
外公背起还在发抖的我,姨夫弯腰抱起瑟瑟缩缩却依然紧盯着我不放的阿黄。风雨依旧狂暴,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趴在祖父宽厚温暖的背上,听着身后姨夫怀里阿黄发出的微弱呜咽,那份冰冷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恐惧,竟慢慢地被一种奇异的暖流驱散了。阿黄湿透皮毛下那颗小小的心脏,隔着冰冷的雨水和姨夫的衣襟,似乎还在努力地、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像一面微弱却执着的小鼓。
后来,日子像坡上刮过的风,呼呼啦啦地,就卷走了许多东西。我长得比外公还要高出半头了,嗓门也变得粗嘎。阿黄却明显地慢了下来。它金黄的毛色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倦意,走路时四条腿像是陷在粘稠的泥地里,抬不高也迈不快,爪子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但它看见我,那双日渐浑浊的眼睛还是会努力地亮一下,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蹭过来,用脑袋轻轻蹭我的裤腿。那条曾经在风雨中为我颤抖、为我摇动的尾巴,如今只能对着我,缓缓地、沉沉地摇啊摇,每一下都显得那么吃力,那么滞重,像秋风中挂在枯枝上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黄叶。它更多的时候,是蜷在窑洞门口那块被日头晒得滚烫的青石板上打盹,或是窝在墙角它那铺着破棉絮的旧筐里,安静地眯着,连最暖和的阳光,也驱不散那沉沉笼罩着它的暮气。一切,都那么寻常。
终于,在一个同样安静得没有一丝风的冬日清晨,阿黄在那堆散发着它气味的破棉絮里,蜷缩着,再也没有起来。外婆叹口气,没多言语,在坡后向阳、能望见窑院的那片土崖下,用铁锹挖了个不深的坑,把它小心地放进去,覆上了温热的黄土。窑院门口,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狗碗,还摆在老地方,空荡荡的,默默地盛着雨水,也盛着永不再来的阳光。覆上的黄土是新的,带着潮湿的土腥气,也寻常。
再后来,我像坡下河沟里的水,流走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求学。窑洞和黄土坡,渐渐成了压在箱底一幅褪了色的旧年画,寻常得只在某些恍惚的瞬间才会想起。许多年后的一个深秋,我带着一身异乡的尘土和疲惫,回到了这片久违的黄土地。窑洞显得更矮旧了,坡上的杨树虬枝盘结,也更显嶙峋。外婆坐在院中的小木凳上,低着头,专注地剥着豆荚,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黄土高原上纵横的沟壑,藏满了无声的岁月。
和外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闲话,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坡下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土路。忽然,一个小小的黄色身影,像一粒被风无意吹起的、跳动的金豆子,从坡下轻快地跑了上来。它脚步轻盈而敏捷,尾巴高高地、得意地翘着,摇得欢快无比,在秋日午后斜斜的金色阳光里,划出一道道温暖跳跃的弧光。那身黄灿灿的毛色,那舒展流畅的身姿,尤其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未经世事的天真与无畏——我的心口猛地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它跑到院边的土坎下,停下脚步,好奇地歪着脑袋,黑葡萄似的湿亮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小巧湿润的黑鼻子不停地翕动着,尾巴依旧摇得那么起劲,像风中一片招展的金色麦穗。它看了我几眼,似乎觉得索然无味,又或者被坡下什么看不见的有趣东西吸引住了,轻盈地一转身,沿着来时的土路,尾巴依旧高高翘着,摇啊摇地跑走了。那小小的、跳跃着的金色身影,在黄土地上留下一串轻快的足迹,很快便消失在土路拐向远处那道熟悉田埂的弯道后面。
我僵立在原地,脚下是窑洞投下的长长的、沉默的影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坡后那片土崖。崖下,那个早已被风雨和时光之手抚平、几乎难以辨认轮廓的小小土堆上,一丛丛狗尾巴草长得茂盛,细长的草穗在带着凉意的秋风里,微微地晃着,偶尔轻轻点一下头。
风声低徊,卷着几片枯叶和细微的尘土,掠过空旷寂寥的坡地。
就在那田埂即将隐没于视线的尽头,熔金般的夕照泼洒下来,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小小的、不知忧愁的身影,正撒开脚丫子在前头没心没肺地疯跑,而一道矫健的金色影子,快活地、不知疲倦地紧追在后,蓬松的大尾巴高高扬起,在沉沉的暮色里,划出一道道欢快而耀眼的金色弧线——就像当年无数个被我们挥霍掉的、寻常得如同呼吸的午后。
那奔跑追逐的身影如此清晰,带着泥土的鲜活气息,却又虚幻得如同水中的倒影,仿佛穿透了厚重斑驳的时光幕布,无声无息地,轻轻落在我的眼底。
心头毫无预兆地漫过一阵温热的酸涩。
许多年前,也是一个清冷的冬日早晨,外婆佝偻着腰在扫院子,扫帚划过冻硬的土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头也没抬,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阿黄没了。”我怔了怔,慢慢走到窑洞门口那个角落。空了的狗窝还在,里面那堆破棉絮胡乱摊着。旁边,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还摆在老地方。我蹲下身,伸出手指,摸了摸那冰凉的碗沿。没哭。只是觉得心口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冷飕飕的风直往里灌。我不信。它一定是跑远了,跑到塬那头去追野兔子了,玩累了,就会像以前一样,摇着尾巴跑回来,用湿漉漉的鼻子拱我的手。我把这个念头,像藏起一颗最珍贵的种子,紧紧地捂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捂得严严实实。日子久了,那小土堆上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枯。我也渐渐长高,像棵钻天的杨树,然后离开了这片黄土坡。心底那个捂着的角落,连同那个固执的念头,似乎也真的被遗忘的尘埃覆盖了,成了记忆这本厚书里,一个模糊的、无关紧要的注脚。
此刻。
眼前这只陌生小狗跳跃远去的金色身影,它奔跑的姿态,它摇尾的韵律,像一把被时光磨得无比温润却又无比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轻轻旋开了心底那扇尘封多年的门。
瓦房风雨中紧挨着我的、那湿漉漉的颤抖与传递过来的微弱温热;暮年时它浑浊眼睛里努力亮起的光,和那条沉重迟缓却依然固执地对着我摇啊摇的尾巴;冬日清晨空荡荡的窝和手指触到的那一片冰凉……所有被岁月压成扁平的、寻常的碎片,在这一瞬间,被这熟悉的光芒重新注入生命的气息,无声地汇聚、流淌,漫过心田干涸的河床。
风过处,田埂上那奔跑追逐的幻影,如同水波般轻轻荡漾,消散在熔金的暮色里。
坡上,那些狗尾巴草细长的穗子,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依旧只是微微地晃着,偶尔轻轻点一下头,沉默而温柔。
原来它从未真正走远。它只是化作了这坡上掠过耳畔的风,化作了草叶间跳跃的光影,化成了那个刻在骨血里的“家”字,最深处那一点无声却永恒的温度。
直走就是家。那新来的小狗认得回去的路,阿黄啊,它一直,都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