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淮北岸的风,总带着一股子土腥气,吹过常闵村东张庄的篱笆墙时,会绕着村东头的堰河打个转。那道河湾像大地咧开的温柔笑靥,被茂密树林环抱着,被碧绿庄稼簇拥着,近水处的芦苇荡密匝匝的,风一吹就窸窸窣窣地絮语,马苋菜贴着河岸铺成绿毯,菱角秧在水面织出青纱,而堰水就藏在这层层包裹里,清澈得能照见云的影子,平静得像块没被碰过的镜子 —— 那是我整个童年最向往的地方。
堰河是藏不住热闹的。水里是鱼的世界,鲫鱼摆着尾巴钻水草,泥鳅在泥里划出银线,偶尔还有黑鱼猛地窜起,搅碎一片天光;岸上的树林是鸟的天堂,麻雀成群结队地在枝头跳,斑鸠 “咕咕” 地叫着从树梢掠过,春天还有布谷鸟躲在叶缝里喊 “播谷播谷”。每天天刚亮,百鸟的叫声就从树林里涌出来,顺着河面飘进家家户户的窗棂,比任何闹钟都准时;太阳往西山沉时,鸟雀们归巢的喧闹能盖过风声,那时若在河畔走,满耳朵都是啾鸣,听不见半点儿人语,可谁也不会心烦。它们偶尔会啄食田埂上的麦粒,会在晒谷场留下几粒鸟粪,甚至会在屋檐下筑巢吵得人睡不着,可庄里人从不赶它们,老人总说:“鸟儿是堰河养的,跟咱是一家子。”
记忆里最鲜活的,是和狗蛋、小安在堰河边上割草的日子。盛夏的日头把草叶晒得发烫,镰刀 “唰唰” 割过,草丛里就冒出股湿润的气息,混着泥土和草汁的味道,烈得像刚开封的烧酒,熏得人头晕乎乎的,偏又舍不得躲开。割满半篮猪草时,脑门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进眼睛里,蜇得人直龇牙。我脱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上衣,瘦骨嶙峋的脊梁被太阳晒得发黄,在风里透着亮。
“贡献哥,咱去河里泡泡吧!” 狗蛋用袖子抹了把脸,汗珠顺着他黝黑的脖颈往下滚。我往远处看了看,田埂上没人影,大人多半还在村西头的玉米地里锄草,便一拍大腿:“走!趁这会儿没人,赶紧的!” 话音未落,我们三个就像脱缰的小野马,拎着草篮往河边跑。“扑通”“扑通” 几声,衣裳还没来得及脱利索,人就扎进了水里。堰河的水带着股清凉劲儿,从头顶漫到脚尖,把满身的燥热瞬间浇灭,那舒坦劲儿,比咬一口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冰西瓜还痛快。我们在水里疯闹,狗刨式游得水花四溅,扎猛子比赛谁潜得久,要不就站在浅滩上打水仗,把水泼得满脸都是,笑声顺着河面向远处飘,把原本平静的河面搅得浑黄,连水底的泥沙都跟着快活地翻滚。
其实哪是洗澡呢,分明是把过年闹元宵的疯劲儿全撒在了河里。直到太阳往西斜,肚皮饿得咕咕叫,才恋恋不舍地爬上岸。狗蛋不知从哪儿折来一抱白杨树条,我们把枝条铺在草地上,再垫上刚割的青草,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下来。耳朵里是河水哗啦啦的流动声,树上的蝉 “知了知了” 叫得正欢,抬头是洗得发白的蓝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慢悠悠地飘,像棉花糖似的,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来。凉风贴着河面吹过来,带着芦苇的清香,把浑身的疲惫都吹跑了,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惬意。
可乐过之后,看着半篮子被太阳晒蔫的猪草,我们又犯了愁。还是小安眼尖,指着水边说:“泡一泡不就鼓起来了?” 我们赶紧把猪草倒进河水里,用手把草团扒松了,让每片叶子都喝饱水,再捞上来时,果然胀鼓鼓的,正好装满一篮。三个人提着沉甸甸的草篮,一路打打闹闹往家走,篮子晃悠着,水珠子顺着草叶滴下来,在土路上留下一串湿痕。
转眼二十年就过去了。去年回乡,我特意绕到村东头,堰河还在,只是水色浑黄,再也照不见云影了。岸边的芦苇稀了不少,马苋菜倒是还在,只是没从前那么茂密。村里变了大样,不少人搬到城里住了,剩下的都搬进了村西头统一盖的新农村房,宽阔的水泥大道穿村而过,小汽车来来往往,热闹得很。可站在堰河边,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 或许是清晨的鸟鸣,或许是水里的鱼影,或许是三个半大孩子在河边疯闹的笑声。
风还是从豫淮北岸吹过来,掠过堰河的水面,带着些微的凉意。我知道,无论家乡变得多么繁华,这条河永远都在那里,藏着我光着脊梁割草的夏天,藏着 “扑通” 一声扎进水里的痛快,藏着那些被水浸泡过的、沉甸甸的童年时光。它是我心底永远清澈的记忆,是无论走多远,都忘不掉的故乡的模样。
《撰稿:张子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