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村的风水（小说）

吴村的风水（小说）

□雨青

吴辉独自驾着比亚迪轿车行驶在公路上，路两旁是连绵的青山、宽阔的田野，田里的作物一闪而过，田里的烤烟有的张着两三片黄灿灿的叶子，有的只剩下光秃秃的秆子。吴辉是要到松溪县渭田镇吴村，冲着一个人——宋朝名臣吴执中。

吴执中曾经担任监察御史、礼部尚书，因清正廉洁、敢于直言被《宋史》列传。因为吴执中，许多人慕名到吴村。自从两年前吴执中纪念馆建成后，来吴村参观学习的人更多了，大家争相一睹松溪县历史上最大官的风采。

中年发福的吴辉来自浙江庆元，与松溪县交界。两年前吴辉来过吴村一次，确认自己是吴执中的后裔。今年是吴执中诞辰990周年，吴辉又特意再来拜谒祖先，希望这个风水宝地能够给自己的小家带来一些吉祥。

吴村到了。村口竖立着醒目的“尚书故里”标志，骄傲地向人们宣示吴村是这位历史名人的故乡。吴辉从空调车下来，明显感觉到车外热浪滚滚，头顶上的太阳太过于热情。天空是瓦蓝瓦蓝的，与自己的心情非常搭配。村中的大樟树在洁净的蓝天白云之下亭亭如盖，树上知了的鸣叫非常执着，提醒自己对待八方来客应该一视同仁。

吴执中纪念馆远远看上去更加端庄肃穆，让吴辉心生敬仰。馆内悬挂的图片及文字虽然之前已经看过，但吴辉还是本着“温故而知新”的态度，细细地再看一遍，当他口中默念眼前熟悉的文字，胸膛忍不住又再次热腾起来。

吴辉坐下来歇息，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茶水，一边喝茶一边和工作人员闲聊。当他听闻附近有一户人家的水井很特别，便有了一睹为快的冲动。他喝够茶，走出纪念馆，走不多远，便看见一座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坐北朝南，面对着大樟树，院前一排花草，各种颜色争相斗艳，吴辉在门口驻足观察，室内客厅地面看上去特别干净整洁，隔墙木板虽然陈旧但洁净如洗，北面墙壁正中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东面墙壁正中贴着一幅宣传画，数朵盛开的牡丹争奇斗艳，花的上头是几个行楷大字——家和万事兴。

屋内闻声走出一位老人，慈眉善目，上半身赤膊，还算健硕的肌肉搭配古铜色的肌肤，下身穿着一条深色长裤。看见这副装扮，让吴辉倍感亲切，这不由让吴辉想起父亲，父亲当年在炎热的夏天，也经常是这副模样，所不同的是，父亲手上多了一把蒲扇。

当老人知晓来访者的用意，热情邀请吴辉入内。

吴辉随老人到后屋，只见地面竖着一口水井，斜照的一抹阳光在地面上投下一个长方形的方块，水泥井栏一半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一半在阴凉里沉思，清澈的井水距离井口很近，吴辉弯下腰很轻松地舀上一瓢，淋一些水在手掌上，一股清凉传遍全身，吴辉喝了一口，一种夹带着甜味的清爽直抵天灵盖。

老人很健谈，吴辉立刻变成一个虔诚的听众，倾听这位老者娓娓道来：

我叫吴正民，今年八十五（岁）。看上去像七十岁？哈哈，可能我们农村人，天天劳动，不显老。我现在除了听力比以前稍微弱了一些，其他还好，照样莳田、打谷、种菜、挑担。

这么热的天，我这屋里却很凉快，晚上睡觉还得盖被子，电风扇只会在中午很闷热的时候开一开。

你看我家这井水，是不是特别清澈？城里人来我家，可喜欢我家的井水啦。这井水好啊，即使遇上汛期，外面的小溪浑浊发黄，井水还是清澈透亮。用这水泡茶，特别清甜。铁锅用这水，不容易生锈。这口井夏凉冬暖，在寒冷的冬天，经常能看到井口冒出热气，用刚打上的井水洗手洗菜，感觉也不会那么冰冷。

家里平时只有我和老伴，她出门一会儿，也该回来了。两儿两女都在外头：大儿子在厦门，与儿媳开了个小超市，效益怎么样？一般般，每年应该能赚个二三十万（元）辛苦钱；小儿子到深圳，同儿媳一同做卤牛肉，效益还可以，也很辛苦哟；大女儿嫁到泉州，和女婿一样，都是老师；二女儿嫁到建瓯，夫妻二人办了个家庭农场，收入时好时坏，混口饭吃。

孩子对我们都很好。儿女家我们都有去小住过，但是没一家会让我们觉得习惯的。可能年纪大了，认床，晚上睡得不踏实，半夜容易醒，白天总是没有精神。

儿女们也想着我们能够帮助带孩子，我和老伴把握一个原则：孩子满月前必须得帮，其他时间对不起。为什么？道理很简单，父母帮助子女天经地义，如果在坐月子这个特殊时期不帮，讲不过去。但也要讲个度，如果帮的时间太长了，也有孬处，一是我们年纪大了，体力精力有限，二是这么多孩子，如果帮得不匀，儿女们可能会有意见，产生矛盾。所以我们只帮忙、不添乱。要相信孩子们的能力，他们比我们老人家有文化、有办法，带孩子这事难不倒他们。

老了还是待在家里好啊！白天能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吃的是自己种的稻子、青菜，吃起来特香，晚上睡得特别踏实，没有奇奇怪怪的梦来打扰，我在城里睡觉老做梦，梦见从高楼突然砸下来一个花盆，或是一辆公交车突然冲上人行道，总之乱七八糟、奇奇怪怪，醒来让你头疼脑热。在家里也会做梦，大多梦见地里的玉米快成熟了，家里的老母鸡孵出一窝小鸡，都是小事，无惊无险，踏实有味。

村有大樟树，就有好风水。我的房子对面这棵大樟树，据说是执中公亲手种植，岩夫公（吴执中之子）也非常爱惜这棵樟树，他的墓就在樟树下。这棵树现在成了我们吴村的风水树。

执中公非常喜欢白鹅。我家的门前，原有七口水塘，呈北斗七星形状排列，据说是执中公和家人一同挖成的，塘里放养一些草鱼、鲢鱼，常有白鹅在水塘内嬉戏，遇上夏日，水塘内的荷花竞相开放，那景色丝毫不输年画。

我是吴执中纪念馆的理事，平时干些开门、烧茶、清理卫生、给游客带带路等一些杂活。

有没有报酬？没有，有也不能要。做公益哪能图钱？不只是我，其他理事也一样都是自愿的，需要啥就做啥。助人为乐嘛，人活一辈子，不就是图个开心吗？

吴执中这个人怎样？我想肯定是个好官哩！不是好官，老百姓会自发给他建纪念馆？他也肯定是个清官！要不然当了那么大的官，旧居会那么简陋？

我是执中公第四十世孙。说来惭愧，我小时候家里穷，哪有机会读书？后来解放了，读了几个月的“扫盲班”，总算有一点点“墨水”，再后来还当上了十几年的村干部。

吴执中留给我们子孙最重要的是什么东西？我觉得是四个字——做人地道。

执中公、其父、其子三代人都很地道，做人清清楚楚，做事明明白白，给吴氏后裔树立了一个好榜样。自古以来，我们吴村人谨遵族规、民风淳朴、人和业兴。我们的族规有这么一条：做人做事是第一等事，凡作奸犯科之人，其死后牌位不得进祠堂……

我自小遵纪守法，也要求我的儿女本分做人。我时常告诫他们不能贪不义之财，不能做对他人不义之事。有时必要的唠叨还是必要的，刀不磨不快，人不敲敲打打容易坏。

我有一门亲戚，住在邻村，老夫妻年龄和我差不多，生养三个儿子，大儿子在浙江温州做豆芽，收入还不错，但脾气暴躁，有一回因生意上的事，动起手来，将对方打掉两颗门牙，事后不但赔了钱，还被关了半个月。二儿子在本村务农，娶了媳妇后，还是跟年轻时一样好吃懒做，因为入不敷出，夫妻二人三天两头吵吵闹闹，前一阵子还在闹离婚。小儿子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就跑到福州，先是在一个公司里做事，后来又嫌打工的苦累，辞了工，夫妻俩怀揣发财梦跟着熟人到了缅北，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丢给家里两位老人，不料后来整个诈骗团伙被一锅端， 夫妻俩不仅没有“衣锦还乡”，还被判坐几年牢。每年我都会去他们家几次，看看他们，有时也顺手带一些家里有的东西。当我看到这对老夫妻的囧样，心里特别难过，他们到了这个年龄，还要受这样的苦，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听到这里，吴辉的心情也沉重了起来，这让他想起一件事：二十多年前，吴辉从县农业局派到胜利村当扶贫工作队员，村里有一户人，户主姓张，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他偏偏没有将旺盛的精力用在农活上，他喜欢跟人较真，比如嫌村里的烟技员技术指导不到位，对他人偏心。嫌自己家卖的烤烟价格太低不如他人，认为是收购人员吃了人家好处，诸如此类的事有一箩筐，他为了自己心中的理，义无反顾与村干部理论、与乡干部理论、与县里的干部理论，乐此不疲，当他自己家的稻子黄了，等待收割的时候，他不急于去收成，对他来说，这些都是小事，留给妻儿去忙，他要做大事－－维护心里的公平正义。有一天，吴辉吃过晚饭，到这户人家走访，房子仅一层，用红砖砌成，院子里堆着刚从田里采摘下来准备拿到烤房烘烤的烟叶，吴辉走进厨房，墙壁仅用黄泥抹平，长年的烟熏下显得黑乎乎的，一张陈旧的圆木饭桌上，陈列着一种食材做出的三样菜：空心菜汤、拌空心菜叶、炒空心菜梗。老张的妻子、两个儿子、一个孙子、一个孙女正在吃饭，老张一早出门到城里办他要紧的事还没回来。聊了一阵，老张也回家了。在吴辉的强烈要求下，老张极不乐意引领客人走近柴房，在老张推开门的一刹那，吴辉感觉一股难闻的味道直冲鼻孔，让他差点窒息。屋内没有灯，借着厨房窗户透出的余光，依稀看见屋内堆满杂物，正中央是一个简易床——两个大箱子上铺上一层木板，上面躺着一个老人，披头散发，瘦骨嶙峋，在这个炎热的夏日里还穿着两件长袖衣服，老人说话有气无力，好像要说什么重要的事，可是声音却含糊不清，经过再三询问，才知老人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床铺旁边一个木箱上，有一块空碗，估计是昨天留下来的。吴辉看到眼前的一切，证实了当日上午无意中听到一个村民说的话——老张一天到晚去上访，却不顾自己的母亲死活……临走时，吴辉丢下一句话：“老张，我警告你，你必须对老人负责，三餐让她有吃的，不能让她再饿着，如果让我发现你虐待老人，我要到检察院去告你！”老张听后像是吃了炸药：“谁说我不让老人吃的啦，只是有的时候忙起来偶尔忘记而已！再说这是我家的私事，不需要别人来指手画脚，多管闲事！”一个多月后，老张的母亲就过世了。对此，吴辉深感内疚，感觉好像自己不小心犯了错一样。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女歌手的歌声忽然从吴辉的手机蹦出来，吴村的一个朋友挂电话来邀请吴辉到家里做客，他只得与老人匆匆道别。

吴辉回庆元之后，还时常回想起吴村之行。有一个问题时常在他头顶上方盘旋：什么是好风水？吴辉不得其解，也许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答案。吴执中所秉持的“公正无私、清正廉洁”的家风又何尝不是一种好风水的？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不知道谁说的一句话：“踏踏实实做好每一件事，你的努力会得到肯定！”他会心一笑，心想这可能也是好风水的来源之一。

吴辉计划今年秋天再访吴村，并且将带上老婆和孩子，也希望她们如沐春风般领略一番吴村的好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