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村朝圣引人书

吴村朝圣引人书

□吴长有

时逢盛夏，天气炎热。

走进吴村，迎面扑来的，依旧是古朴中带着浓浓文化底蕴的气息。

这气息，似乎来自村后的山林，身旁的屋宇，眼前的古樟……但又似乎不全是。

我在独自地走着。

走在石子路与水泥路相互交错的村庄里，用心感悟着脚底下每一块石头的呼吸与倾诉……

1、第一井

村东，曲巷，山脚。

一口古井静静地仰着一张清秀的脸，映着炎炎日光，滢滢的水格外清澈。

古井没有井栏围护。井身呈圆形，井口方形。井身四壁全用鹅卵石垒砌，井台原貌已被水泥覆盖，不过，水泥层底下约半尺处还是裸露出了四块棕黄色花岗岩石条。井壁长满水草、绿苔。它们连同井外的人影，蓝天，白云一一倒映在明镜一般的泉水里，古井成了绝美的画框。

热心的村书记打来一桶井水，热情地招呼叫我们尝一口，看看有何不同。果真，井水特别清冽甘甜，一口入喉，直沁心脾，暑气顿消。

“为何叫第一井？这一定缘于有了吴村也就有了这口井吧？”我不禁问道。

“是的，在历代族人的口传中，古井从选址到掘井都是吴执中父亲吴概完成的。”吴执中纪念馆馆长回答说。

这口井，后面靠山，水源好，又地处村子中央（指建村之初），方便村民汲水饮用，可以说，从宋至道二年（996年）建村起，她就成了村庄的心脏，日夜不停、源源不断地流淌着一种血缘的营养成分，哺育着吴村这座村庄。

在岁月的见证里，吴村这古井确实是在一代一代地传承着生命的迹象，喷涌着无比顽强的精神底蕴，赋予了勤劳，勇敢、善良、聪慧的吴村人做人的原则，和对井外更多的认知。

吴执中就是喝这口井水长大的。

在每天苦读的日子里，他是否经常临窗而立，对着这口古井吟诵他心中的古井诗？我想会的。他一定会的！

此刻，我就仿佛看到了那位极富个性、头发束结着红丝缯、形如鹁角的男童，手捧线装书，对着窗外的古井，用带着几分渭田腔，奶声奶气却又清朗响亮的声音在吟诵着：

古井庇幽亭，涓涓一窦明。

仙源通海水，灵液孕山精。

久旱宁同涸，长年秪自清。

欲彰贞白操，酌献使君行。

戴叔伦的这首《赋得古井送王明府》的诗，不正是对吴执中一生最好的写照吗？苦读，走出山村，步入仕途，坚守自己的做人原则和为官之道……戴叔伦好像穿越时空，以诗歌方式，对后生作出了最好的评判。

来到吴村，没有谁能绕得过这口古井，更没有谁能够做到缄口不提。这口古井无愧于“第一井”的称号。她养育了吴氏族人也惠及了整个吴村，她不再停留于一种单纯叫做井或井水的物质形式上，而已经提升到一种精神层面，变成了一种纯朴乡音的寄存和沉甸甸的精神家园。

2、七星塘

“众山重叠势如环，地古基平数亩宽”。七星塘，一组多么富有诗意和寓意的塘。它们因势造型，以北斗七星的形式布局排列，引入山泉，既可以养鱼，又可以养鹅，这不仅体现了吴老先生的智慧，也表达了吴老先生对自己和子孙们一个十分美好的愿望。

我们知道，北斗七星常被用来比喻对人生的指引、追求和守护。其中某些星还有着特定的文化含义。如天权星，也是我们常说的文曲星，它代表着文学才华；而开阳星，即武曲星，则代表着武勇和军事才能。吴概老先生当年雇人挖掘七星塘，后来不正一一遂了他的心愿，创造出“吴门三进士”三代簪缨的奇迹了吗？

而至于有关七口塘的许多文化逸事，我们今天无法考证。我们无法考证当年的黄庭坚是否真的来过这里，也无法考证吴执中是否宰杀过一只大白鹅用来款待自己的挚友……但吴村人可以证明的是，在我站立的脚底下，曾经的确有过七口鱼塘，曾经的确有过一个每天清晨放鹅入池的翩翩少年……

晨风中，鹅在引颈，他在诵读；鱼在嬉戏，他作诗……

后来，他终于从这里走出去，走出了大山，步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虽然在仕途上，他走得有点磕磕绊绊，但步伐却是无比的坚定。

“欲彰贞白操，酌献使君行”，或许，这就是他的宿命。

站在七星塘旁，放眼望去，心中突然冒出诸多感慨。

七星塘早已成为历史、不复存在，我们再也看不到汩汩注入每一口塘内的清流和浮游于碧波之上的白鹭了。取代七星塘的是在遗址上一栋一栋拔地而起，装饰华丽的小洋楼。

今天，我们谁也想不到发生在北宋年间吴村的故事，谁也想不到吴氏三代在吴村的日常生活……但北斗七星塘却无法从吴村的每一位子民心中抹去，它就像镶嵌在吴村脖颈上一串璀璨的钻石，不管白天还是暗夜，过去还是将来，都永远在闪耀着令人心醉的光芒。

3、古樟树

站在古樟树底下，除了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外，我似乎还听到了它的心跳。

这心跳是发自吴概老夫子，还是发自吴执中公？抑或发自吴岩先生的内心深处？

我想叩开那扇心门。心门敞开了。

我看到了吴氏父、子、孙三代健康的形象站了起来。

他们是那么清晰、那么伟岸！

让我这位吴氏后裔感到不胜荣幸与骄傲。

文学爱好者知道，宋朝因那几个文人而被人记忆；松溪人知道，吴村因三代簪缨而被人咏诵。

他们体格如樟树一般健硕，品行如樟树一般高洁。上承天予，下接地气；仰不愧于天，俯不齿于人。

漫步吴村，我不得不惊叹自己的发现。目之所及，每一块砖石，每一棵草木都无不散发出吴概这位智者的气息。我深深地被吴概的睿智所折服。

古井，七星塘，香樟……有哪一样不是吴概老夫子为了教育子女、树立榜样而有意而为的？

不过，大凡吴村居民或来吴村朝拜香樟者，都喜欢沿袭前人说法，把古樟喻为鹅首，但我却不以为然。

屈原的香草，与吴概的香樟内涵是一致的。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屈子是用香草（椒、桂、蕙、芷）隐喻贤臣；“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屈子是用种植香草（兰、蕙、留夷等）象征培养人才。

因此，无论是屈子的香草，还是吴概的香樟，这些自然物都被他们人格化了，并且被赋予了善良与崇高的相同品质。

如果香樟真会开口说话，此刻它会告诉人们什么？是一千多年前主人在种植它时所讲的一切？还是在种植它时默默许下的某种心愿？

但终究樟树不说话。

它犹如一位慈祥的长者，静静地站立村口，注视着脚下的一草一木，守护着家园的一山一水。

一阵热风拂过，树枝相互攒动。透着清新与生机的树叶也随之翻滚着绿浪。一股如同薄荷般清凉的芳香，不知不觉地弥漫空中。那香气，会让你不由自主打开全身毛孔，贪婪地呼吸着、感受着一种大自然里特有的宁静与平和。

4、纪念馆

走进纪念馆，感觉一下子拉近了和先贤的距离。

我们可以和他对视，也可以和他对话。

纪念馆内陈列着能够收集得到的有关吴执中生平的所有材料。

在众多的材料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也最为有史料价值的要属馆内靠右手的玻璃展示柜里的《宋史·吴执中传》（列传115卷）了。

“列传者，谓列叙人臣事迹，令可传于后世”（汉·司马迁）。吴执中曾在北宋朝廷担任礼部尚书一职（等同于当今的外交、教育、文化部部长），官阶级别高，但纵观历代，部长级官员大多都被历史烟尘淹没，能入“列传”者为数不多，而吴执中就属于不多者之列。其原因就在于他具有卓尔不群的为官品行。他是一缕清风，一股清流，绝不被强权所迫，能够独善其身，哪怕粉身碎骨也依然坚守初心不变。

这就是一代名臣的吴执中！这就是能够被写入列传值得后人传颂的吴执中！

他永远都是那么亲民、忠君、爱国。不居高临下，不趋炎附势，有至德遗风。

馆堂正中央那尊纯黄铜塑像，一定是根据这些史料塑造而成。先生他身着官服，头戴官帽，温和地端坐在太师椅上。面带儒雅之容。眉宇之间，隐隐透着一股凛然之气，双目炯炯有神，仿佛能够洞悉世间万象。尤其是嘴角挂着的那丝淡淡的笑意，在你和他对视之时，心里会顿生温暖。

塑像上方悬一方金色牌匾，上书“刚正廉明”四个大字。两侧边柱则各挂一烙金楹联，上联是：常怀黍稷关民瘼；下联为：不恤身家爱庙堂。

很明显，下联引自宋代理学家朱熹访问吴执中故居时所题写的《尚书执中公显谟阁侍制像赞》一诗。

全诗为：

平生矢志自刚方，不恤身家爱庙堂。

谏奉能耸九重悟，追封侍制姓名香。

这是朱子对吴执中公最中肯、最到位的评价。

执中公一生为官刚正清廉，不惜搭上身家性命也要忠君爱国，也要尊崇自己做人的准则和坚守自己的为官之道。

他九重悟谏，让权贵忌惮。尽管仕途几经沉浮，但死后也得到朝廷追谥，名留青史。

二〇二二年春暖花开的三月，我曾随同县诗词楹联协会一起拜谒过吴执中纪念馆，并饱含敬仰之情，填写了一阕《满庭芳》：

画栋雕梁，飞檐斗拱，翠新掩映葱茏。簪缨三代，春色沐晴空。庭外鹅池墨韵，学书影、笑寄芳丛。凝眸处，功名惯写，步步有清风。

德馨常伴世，幽兰卉草，笔若奇松。 节南山、冰心可鉴苍穹。政绩万民称颂，添辞赋、难尽由衷。君还记，清纯淡雅，宦海叹孤鸿。

今天重游故地，我的肉与灵依旧穿行在巍峨的高山之上，浩瀚的大海之中；我依旧用心去听取、去感悟仿佛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带给我无尽美好与感动的天籁之音。

步出纪念馆，阳光更加强烈地辐射大地，振聋发聩的蝉鸣，从村口的古樟树、屋后的密林里一声一声地传了过来。

5、吴村人

郁郁青山下，碧水绕村流。

吴村是一座隐于山水间的古老村落。村庄北枕龙头山，南面武仙塘山，衢溪自北向南悠悠地绕村而过，默默地养育了一代代吴村人，也承载了一代代吴村人的记忆。

“除了龙头无大山，除了吴村（皇帝）无大官”这是我们每一位松溪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和我一起走出纪念馆馆长介绍说，“吴村除了走出吴氏父子孙三代外，在他们的影响下，还出现了许多能人志士。革命烈士陈洪兴（1917年－1948年）就是其中一个。他在1945年秋，加入陈牯佬队伍。历任建松政（建瓯、松溪、政和）游击队队员、闽浙赣边区纵队闽浙边游击队的地下工作人员，参加了闽北、浙南边界游击区的解放战争。1948年，在一次反“清剿”的斗争中被捕，后来在渭田镇后门山被敌人残忍杀害……”

“吴村总不缺乏惊天动地的人物！”我感慨了一句，“听说这里还走出一位将军对吧？”

“是的。那是朱清益中将……还有……”

我们边走边聊，他如数家珍般地娓娓讲述着自己村里的故事，那故事里的主人公，好像是跃动在衢溪清流里的一朵朵浪花，在烈日下，它们一一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回到家中，一连几夜，吴村竟然走进了我的梦里，仿佛我也成了村庄旁那棵古老大树上新冒出的一枝小枝丫，日夜都在和树底下那片土地深情地对视。

看看夜空，群星闪烁。我何不就此借着这份激情，直抒一番胸臆，为吴村而歌？

衢水潆洄，青山俯首，斯人何处。古树参天，沧桑阅尽，往事堪重数。学书池上，疏烟半卷，翠竹隔窗滴露。问当年、簪缨门第，夜来几多风雨。

梦回里岭，谁其向道，共论涪翁佳句。身许家邦，九重悟谏，忠孝凭君取。憩棠无讼，痴心不老，更有后贤三顾。此时看、德传百世，江河万古。（湛卢松涛《永遇乐·纪念执中公诞辰99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