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被一只麻雀从嘴里吐出来。
同时,麻雀把风敛在了双翼下。风助双冀,双翼剪似地剪出一两声啁啾。刚在头顶,倏忽一下就飞到旺哥家的屋脊,又似一把剪似的啁啾剪开小院,两只小白羊从啁啾声剪开的口子跑出来。
雪染的毛。慈善的眉目。仰着的头。小羊的眼里一切都是新的,萌动的地气早烘醒了羊的肚皮。地暖,六畜先知,羊也在萌动。仰头的一声咩,旺哥的院子被叫亮了,院子上方的天空被叫阔了,天空的灰白被叫成蓝色了。蓝色一下子就给天地换了一层皮肤。皮肤的质的如蓝色的湖水。
太阳一改矜持,开始早起晚归。待字闺中的漫长三个月,还是没禁得住剪刀似的啁啾的诱惑,略施脂粉后,便于蓝湖边款款散步了。
春,又被杨柳腋下拱出的那抹鹅黄耀醒了。
薄情未必不好。杨柳蹭上太阳的脂粉,几天的功夫,便一改灰头土脸,身着绿色的轻纱兜出一阙绿色的清风,兜出了一个灵动的春来。一条大路的两旁齐唰唰地站出两排黄中带绿的婀娜多姿的倩影,杨柳的密秘被时光揭封。
春,眨眼的功夫就在乾坤间沸沸扬扬了。
【二】
枯草,长到了村庄的眉目处。白中氤氲着黄,扎成堆,似隆起的丘陵。
天门中开,云朵突然就跌落到地上,沾了空中的尘埃,白中匿了一抹暗黄。草,何时矜谨过,一个漫长的冬,枯萎的样子依旧恣雎。扎堆的草,拱下了朵朵云,朵朵云又助长了草的遐思。
地上,草是云的根。天上,云是草的梦。
草撩拨着人间。脚,宁愿循着道儿走,尽管踩在草上很柔软,且会产生一种豪迈,但窸窣声挠得心疼,索性就放过草,放过自己。
草,在等待麻雀最深邃的那一剪。
【三】
羊不那么想。
被冬囚屈的筋骨把身子捆成了团儿,抬头又是糟凄凄、乌麻麻的草棚顶,而且很低,随时都会压下来。
一个漫长的冬里,新生出的绒毛都想去透气。羊这样认为,绒毛也怂恿着。
都在等一把剪!
麻雀来得并不突兀,酝酿好的事情怎能轻易改变?箭般的身影,剪般的声音,先需在田野、河流、草滩、杨柳处呼告。唤醒一个沉睡的世界,必须得率意。
雀儿把身子压得很底。要剪就得一剪剪中院落的要害处。从大门的瓦脊开始,箭一般飞过,箭一般啁啾,剪一般中堂破肚,倏忽般再消逝于中屋的脊处。
被开膛的庭院便沸沸扬扬起太阳的脂粉。
一只小羊顶出剪刀缝,一声咩,场院的枯草上就落了一朵云。
另一只弯腰低头正看着脚下,不经意时,就被第三只一头拱了出去。开阔的天地一下子把骨头扯得轻飘飘的,又是一朵云浮在了草尖。
羊是孩子,孩子是羊。
好感是他们认知天地的钥匙,好感的词性是白色的。你瞧,羊以一脸白色的萌样望着两条腿的人时,孩子也以一颗白色的心读着陌生的天地。
羊仔细端详人时,四蹄纹丝不动。羊静,草蓄着风,天地是静的。羊瞅着人时,执着得有股强劲的冲击力。
孩子仰起肉嘟嘟的脸,晶亮的瞳仁专注瞅着天地的那一刻,洞穿感来得迅速而有无声。天地在孩子的眼里是不存在的。
羊和孩子都是白色的。
【四】
在羊的思想深处,天地是一体的。
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因果,羊一直这样认为。
与生俱来的白与云的白不期而遇,与生俱来的白和孩子与生俱来的白不期而合,况且还有对白色的相同的好感,羊和孩子前世一定是两朵白色的云。
只有大地和天空才可以任他们目光澈明,思绪飞扬。
坐看羊群或委于孩子们中间时,身是轻的。
【五】
长了脚的草决不会孤独。
天生地爱扎堆,爱热闹,爱新鲜。
只要土地赋闲,草决不吝情,一眨间的功夫,就会把身骨伸展过来。
塬上如此,山坡、沟底自不言说。一个冬天,草还是扎堆聚团儿。它们踩着彼此的肩背向高处长,有丁点儿的罅隙就争着占有,既然无法高瞻,就在低处妖娆。草在现世中,现实地活着。
树,彼此相望,又各自独立。脱光了叶子,和山一个颜色,便尝试着和山一样站得沉稳而孤傲。
树木沉思时,神色远比人深邃。群而不同,肤色从不会出卖灵魂。峁咀的,凝神远眺也罢;半坡的,静眸俯视也罢;滩上的,端目聆听也罢,都不苟同。
日光的游走,把风景雕刻得更深。树,一站就是一个晌午,一站就是一个冬季。凛冽的风划过脸颊,皱纹愈刻愈深,深得山都读不懂。
草木两重天,再加上一个被雀的啁啾摆渡的灵魂,就是三重天。
草下,木上,人中。
【六】
审时度势,是河流最擅长的。
春夏时,草是不会留一脚板的罅隙的。此时,河流学会潜伏,隐形于山川,借匍匐于草根的声音含蓄的表示存在。
一到冬季,瘦体敛神,河流就躲到坚硬的壳中,独自消享自弹自奏的小夜曲。一根白色的长拉链般紧紧地拉住,把石子、细沙、草的种子、游鱼的气息封在怀里。
只要麻雀挥剪剪来,河流是最积极的响应者,却永远都是以自己的样子在沸扬的啁啾里啁啾着自己的沸沸扬扬。
此时,雀儿开剪,山风解怀,河流的玉面已玲珑生香了。
【七】
古城堡,与村庄隔沟相望。
此时,一只乌鸦在古城堡一枝枯树枝上呱叫。
堡里以及堡身后的村庄空荡荡的,蓄不住乌鸦的叫声。城堡崖壁上的土窨子张惶地望向对面崖畔一棵枯柳。
一个世纪里,城堡的身骨被斩成三段。第一段,城门巍挺,土炮睥睨一切,堡主身着大氅,口噙水烟袋,立于城头。城和堡主都是传奇。第二段,牛进了城堡,庄稼种到手执犁柄的人的手心。城上,春风送欢,秋色喜人。第三段,牛入市,鞭无影,人去草归。城堡落寞如乌鸦的叫声。
钻过城堡窨子的人都说,窨子是活在土石包裹和重压下的村庄。
村里,已至耄耋之年的老人说,古堡驼在人背上,窨子穿过了人的心脏,马的嘶鸣声曾把夜扯成绺儿,皮鞭把白天的风抽得啪啪响。
他们都说得风轻云淡。
又是乌鸦的一声叫。
和百年前一样。黄土埋到眉目的人还说,一座城都让黄土给埋了。
雀儿啁啾,春风正埋着古堡的荒凉。
【八】
早晨,乌鸦在叫。
黄昏,乌鸦还会再叫。
秋尽冬来,乌鸦在叫。
冬去春至,乌鸦还会再叫。
天连续暖了几天,乌鸦从没停止过呱叫。
山南,或许已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山北,一定是冰衣紧裹枯草寒。
世间,一半阴一半阳。阴阳之间的,既不阴也不阳。
黄昏时,就突然起风了。无形的风借掠过树梢的嗞嗞声、擦过屋顶的唰唰声、卷起田野枯叶的嚓嚓声立威。树叶没长出来,天空的空阔使风声更加蓬勃。
风来,风终会去。赶风者是不会违拗时光的。
当麻雀扎堆再叫时,东风就匀称了。那时,众多的剪剪向天地,柳叶睁眼,桃花出阁,大地喧嚷,一把锄头叩醒种子,春囫囵而来,俯下身去,贴地聆听,有序的萌动就会不停地给“行走”摁着刷新键。
【九】
啁啾声再剪来时,日薄西山,脚步洗尘,被渡化的肉身愈加透明。
的确,在自然中深入地走一趟,所有的负累都会卸下,人始终都是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