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汪曾祺先生的《人间草木》中的一篇散文《对口》,惊然间我也有相同的经历,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孤陋寡闻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口”。这个长恶疮的位置和汪曾祺先生形容的丝毫不差。恶疾的凶猛和过程比汪曾祺先生描述更加难缠和心悸。
汪曾祺先生写道:“‘对口’是长在第三节颈椎处的恶疮,因为正对着嘴,故名‘对口’,又叫‘砍头疮’。过去将犯人正法,下刀处正在这个地方一杀头不是乱砍的,用刀在第三颈节处使巧劲一推,脑袋就下来了,‘身首异处’。‘对口’很厉害,弄不好会把脖子烂通。”看完这段话,我不由的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留下的疤癞。
我的这个脖子长的这个“恶疮”就是后脖子正中间,正对着嘴。因为这个“恶疮”,上初二下半学期的我不得不休学半年,下一学期开学重新退级退班又上了一年初二。
1986年3月上初二的我,在阿拉善左旗腰坝中学住校,刚开学一个月,就觉得脖子后面长了个东西,隐隐不舒服,也没管也没当回事,心想该就起了个小疙瘩,过几天就下去了。
那会的孩子,家里养的多没那么娇贵,父母整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为了生活拼尽全力。我们孩子有个小事情自己能处理就处理了,头疼睡一觉就好了,感冒鼻涕淌个几天也好了。有时候提也不在父母跟前提。父母是农民,我们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一个父母忙的没时间管你,在一个没钱精管你。手划了口子,学我爸我妈干农活镰刀把哪伤了,赶紧抓一把土按在上面,一阵子血就不流了。我妈说,“土能消炎”。我上初中脸上起痘痘,我妈说:“早上眼睛一睁把那个馊吐沫吐出来抹在疙瘩上,几天就下去了。”我嫌脏也不抹,反正脸上满脸青春痘。都是“土方法”。轻易不去医院。
后脖子上长了东西该就和脸上一样,就是长了个痘痘,我也不在意。又过了两天,这个疙瘩的位置正好是衣服领子挨着,一动领子就磨在了这个疙瘩上。磨着磨着觉得有点疼,我让同宿舍的女同学看,女同学把我后领子拉开一看说:“啊呀淑敏,你脖子后面长了个大疙瘩,疙瘩正好在后脖子最中间。”“疙瘩中间有白色的尖尖吗?”我问女同学。“一个肉疙瘩上面有个白色尖尖。”女同学说。“那肯定就是粉刺,等熟了挤掉就好了”我满不在乎的说。“我看着怪吓人呢。”女同学说。因为在脖子后面,我看不见,那时候连固定电话都没有,更别说拿手机拍张照片来看看。“没事,等它熟了在说。”我说。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这个疙瘩在我脖子后面开始“噌噌噌”的跳,一阵疼一阵痒,一阵痒一阵疼,疼一次,我的头跟着疼一次,痒一下我的全身痒一下,整整折腾了一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我起床的时候发现我的头不能随意转动了,脖子也不能随意转动了。头和脖子固定成了死的,我向左面拿东西,整个身子得向左转,不能低头不能抬头,慢慢蹲下才能拿着东西,我向右面拿东西,整个身子得向右转。同宿舍的女同学看我成了“直脖子”,怕我上厕所掉茅坑里,一边一个拉着我的手,一起去了厕所。回到宿舍,其中一个女同学准备给我梳头,撩起我的头发一看大叫一声:“我的妈呀,淑敏!你的疙瘩有桃子大了。”我一听也着急了,父母还远在几公里以外联系不上,想联系还的跑回家。“先上课,等会看见班主任了请假去腰坝镇医院看看?”我说。两个女同学凑合着把我的头发轻轻扎住。一边一个架着我到了教室。上早操跑步我怕老师骂不敢请假,两个女同学一边一个护着我艰难的跑完操。第一节课语文课,我脖子疼低不下头,一直把左胳膊放课桌上,用左手支撑着头,班主任看我不记笔记,神情怪异,下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就给班主任简单说脖子后面长了个疙瘩。班主任走到我身后,抓起我的马尾辫一看大惊失色,立即说让我去医院,我说没有钱,班主任说她有,让我同宿舍同班的那两位女同学一起陪我去医院。我的两个女同学又一边一个架着我,和老师我们四人一起往腰坝医院走去。
1986年的腰坝医院是个乡村医院,一共就四五个人,医院的大夫在腰坝有农田,也就是个赤脚医生。腰坝中学离腰坝医院不远,等我们到了腰坝医院,有一个护士,她看了看,说:“这个得大夫处理。”问大夫去哪了?她说在家淌水呢。还说;“不远你们等一等,我去叫。家不远一阵就来了。”说完出门骑个自行车走了。腰坝医院特别简陋,班主任老师让我坐在一个椅子上,我倒坐在椅子上,胳膊放在在椅背上,把头放在胳膊上靠着。直直等了四十分钟,听着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前面是一个男的,进来说“谁病了?”后面跟着气喘吁吁地女护士。我们班主任给讲了病情,男的估计就是大夫,两条裤腿还在膝盖上卷着,鞋上腿上都是泥。他看了看我的脖子,轻描淡写的说:“就是粉刺,浓挤出来消消毒就好了。”说着在墙角处一个破凳子上放着一个掉了瓷的盆子里倒了点水,洗了洗手。转身对我说:“没有麻药,你忍者点。”说完端过来一个方形盘子,拿起镊子,夹了个棉球,放到一个小瓶子里拿出来放在他的手上,放下镊子,来回用棉球把手搓了搓,把棉球扔在簸箕里,又拿起镊子放进瓶子里拿出来走到我跟前,女护士抓起我的头发。我一个女同学害怕的不行从屋子里出去了,另一个女同学抓的我的手。我倒栽个头,也看不见,就觉得有东西在我脖子上抹了一下,湿漉漉的,然后有个冰凉的东西在疙瘩上一划,感觉有东西流出来了,然后就是不停的挤浓挤血,这个过程中疼中带着舒服,没有肿胀乱跳的感觉了。后来这个男大夫在我脖子疙瘩处用纱布和胶布贴住了,对我说:“注意点不要沾水,慢慢就好了。”又说:“交五块钱手术费”班主任和女护士出去交完钱,我们就回学校了。
回到学校,班主任让我们三个人去教室上课,她回了办公室。坐在教室我如释重负,心里阵阵高兴,这下子“恶疮”该好了吧。
谁知刚过了一天,夜里晚上我睡下,后脖子又“噌噌噌”乱跳,一阵痒一阵疼,症状和发病那天晚上一模一样,我忐忑不安,心烦意乱,第二天早上起来果然又成了“直脖子”,我好似机器人,做一个动作全身都跟着转。同学梅去班主任那里替我请了假,梅陪我再次到了腰坝医院。今天那个男大夫在,他见我进来,问我:“又不舒服?”我说还是疼痒。大夫按上次得程序又来了一遍说:“给你用酒精消毒了,脓也挤干净了,实在还不好,去城里看看,我们农村条件有限。”我满心盼着好,觉得这次肯定能好。
当天晚上,我说头痒痒,我同宿舍的女同学们通力合作给我洗头。我倒爬在床上,梅用我的干毛巾按住我的“对口”,莲拿盆倒热水,霞负责给我洗头,洗完猴子眼疾手快拿她的毛巾把我头发包住,莲子和猴子两个人轻轻给我擦头发,毛巾湿了,她们抢着用自己的毛巾给我擦头发,就是怕水流到我的“对口”上。每当深夜我想起这一幕时,热泪盈眶,心绪难平,纯真的友谊就像屋外的星星照亮了我的一生。
到了周五下午,我们住校生准备回家,我们这些农村的娃,周一到周五住校,父母规定周六日回家干农活。同学们怕我骑车不安全,说轮流带我回家。让我把自己的旧自行车放在学校。当她们轮换骑自行车把我送回四公里以外的家时,用了一个半小时。到了我家,我妈看我同学来很热情,一定要给同学们做饭,同学们推辞说太迟了相继都回了家。我妈听我讲完“恶疮”的事,叹了一口气对我爸说:“粉刺打了头,瞧好得头牛。”又对我说:“在家周六日,观察一下看看啥情况。”我心里一阵愧疚,家里正是农忙的时候,我也想上学,期盼“恶疮”能尽快好。周六晚上,后脖子又开始“噌噌噌”的跳,一阵痒一阵疼,我自知“恶疮”又生了脓,人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里,整个人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周日早上,我又成了“直脖子”。我爸一看同我妈商量,让我妈把我领到巴彦浩特去看,不了把娃娃耽误了。我妈就领着我坐班车从腰坝到了巴彦浩特,找到当妇科医生的干妈。干妈对我妈说:“今天周末大夫都休息。明天周一才上班,不行你就住我家里,明天在看。”我妈无奈的看看我,只能这样了,四十年前,没有办法给我爸传话,我妈记挂家里还有我弟,她一晚上辗转反侧,我一夜“恶疮”火辣辣的疼痒,都是彻夜难眠。
好不容易周一早上了,干妈把我们领到阿拉善左旗旗医院,旗医院挺大的,人也多,诊室也干净。干妈找了大夫,大夫穿着干净的白大褂给我看完说:“就是粉刺。”40年前的这个旗医院也不知道“对口”这个说法。又对我说:“你太小了,不适合用麻药,忍者点。”我心里想,只要你能治好我的“粉刺”我保证不喊叫。男大夫清洗消毒,挤浓挤血后,对我妈说:“我给孩子在张开的口子里塞了消毒的纱布,明天去当地的医院里,取出来,在塞消毒的纱布,换个三四天应该就好了。”我妈问用吃药吗?男大夫说不用吃。我就和我妈做班车从巴彦浩特下腰坝,到了腰坝镇上,我妈和我一起下了班车到了腰坝中学,找到班主任,说了今天没到学校的原因和我的“恶疮”的情况。并把班主任给我看病的钱还给老师。我妈又给我留了20块钱,叮嘱我记得自己去腰坝医院换药,骑上我放在学校的旧自行车回家了。
第二天周二,我给老师请了假,独自到腰坝医院换药,我给腰坝医院的大夫详细的讲了巴彦浩特旗医院大夫说的话,那个男大夫就按齐医院大夫的方法,把旧纱布扯出来,新消毒纱布塞进去,换了四天又一个周五,腰坝医院大夫说,再不用换了,没有浓了血很少了,张开的口子慢慢就会长好的。我回家父母听了很高兴,我也长舒了一口气,心想“恶疮”终于好了。
殊不知又过了七八天,有一天晚上,我在宿舍的床上,后脖子又“噌噌噌噌噌”开始乱跳,一阵疼一阵痒,我暗暗叫苦,心乱如麻,第二天早上又成了“直脖子”。班主任老师一看这情况,当即派两名男同学轮换骑自行车将我送回家。并带话给我父母,一定要好好带我看病。我妈马上又和我坐班车到巴音旗医院,找到上次给我看病的男大夫,大夫看完说:“这个恶疮里有个包浓的一层膜没有出来,就得每天清洗换纱布,直到把那个浓皮带洗出来,再不生浓了,口慢慢长住了,就好了。”说着又消毒,挤脓挤血塞纱布。又对我妈说:“这个很简单,家里就能做,我给你开个镊子,多开点酒精、纱布、棉球、胶布,注意手一定清洁干净,换个十来八天应该就好了。这个病说小不小,说大一天就换一次药,你住在巴音也不需要,你们农田还忙。”我妈开好药。我们回腰坝的时候,在班车上和我商量,看这件事情怎么办,腰坝医院只能是周一到周五有人,周六日还是没人,你还得回家我给你换。你看呢?我也因为这件事食不下咽,心绪烦乱。学习也一落千丈。我和我妈商量好了这学期先休学,等“恶疮”彻底好了秋天在上学。到了腰坝镇上,我和我妈到了腰坝中学,找到班主任、校长说明情况,办了休学。我又到宿舍和舍友们打了招呼,把铺盖卷起来捆好放在床边,回了家。
回家后,我妈每天按时给我换药,我郁郁寡欢,心情低落,背过家人时常流泪,每次换药钻心的疼,我一声不吭,咬牙硬忍。就这样换药换了七八天,不见“对口”里有脓血了,我妈说估计这次你就好了。我已经对此事反反复复有了思想准备,也高兴不起来。又过了四五天,有一天夜里,我后脖子“噌噌噌”又跳了起来,一阵疼一阵痒,我万念俱灰,心想也许我一辈子就是个“烂脖子”了。第二天一早,我也无心给父母说“恶疮”又来作恶。父母看我不说,还以为我没啥事。
又过了一天是个周六的早上,父母都走了地里,九点钟的时候,我听见院子有响声,随着“吱呀”一声门响,我一看我的同学梅梅进来了,我见到她非常高兴,亲热的拉住了梅的手,梅关切的问我,“脖子好点了没有?”听这话,我那个委屈啊,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就哽噎着给她说,估计好不了了。梅说:“淑敏,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来玩的,我妈说她能治你的这个病。”我一听喜出望外,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说:“梅梅,那我们现在就走你们家吧。”梅说:“我妈说,得征得你父母同意。”“我家地不远,我们去地里给我爸妈说一声,就去你们家?”我说。梅说嗯。我俩出门骑上自行车就往我家地里走。
梅的家在农二队,我家在农三队,两家离得不远。我家地就在走梅家的路上。到了我家地头,我看见父亲母亲在地当中劳作,便大声呼喊母亲,母亲听见我呼喊从淌水渠沟里快步走到地头,我给母亲说明情况,母亲对梅说:“丫头,你妈是帮我们,太感谢了,我和你们一起走吧。”我见田里忙,父亲一个人蹲在庄稼地里是那样的孤单力薄,我就对我妈说:“妈你和爸爸忙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治病心切,给母亲打完招呼我和梅骑上自行车就往她家走去。15分钟后到了梅家里,梅的妈妈也没有说多余的话,让我转身抓起我的头发取下后脖子上用胶布固定的纱布,看到后说:“丫头得赶紧治,就是你得忍着点。”“姨,我能忍住。”我说。我已经被这个“恶疮”折磨的痛不欲生。我心想今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这个“恶疮”挖掉。正想着,见梅妈妈拿了一个当时那个年代妇女们流行的“友谊”牌长圆形摸脸油的空瓶子,撕了一片纸,划着一根火柴,把纸点着扔到瓶子里,快速往我后脖子“脓疮”上一按,瓶口一下子就吸在了皮肤上。慢慢的越吸越紧,越吸越紧,我感觉“恶疮”张开的口有东西不停的流出来。疼--生疼--整个脖子都疼,连头都疼。梅妈妈说:“实在忍不住,想哭就哭吧。”听了这话,我的眼泪当即就下来了。一个是疼的受不了,一个是这反反复复的一个月的求医心路我绷不住了。瓶口在我的眼泪中越吸越紧,越到后面越觉得后脖子的肉吸的疼。浓疮好像不疼了,梅的妈妈见我哭声弱了,眼泪少了,问我:“丫头,是不是不那么疼了?”我点点头,梅妈妈说:“现在过了十分钟,脓和血都拔出来了,在坚持五分钟把脓皮带拔出来就好了。”五分钟后,梅的妈妈到我身后,轻轻一拔,就把我后脖子上的罐子取下来了,拿纱布擦擦伤口,让我看取下来的罐子,我一看,有半罐血、脓、水的混合物,看着很恶心。梅的妈妈拿了点白色的东西,贴在“恶疮”拔开的口上,用胶布固定好纱布,对我说:“我刚给你伤口上贴的是剁碎的绵羊羊尾巴油,回去给你妈说伤口上一天换一次,就敷绵羊羊尾巴油,换个两三天就好了。”我哭红的眼睛里霎时又有了泪光,含糊不清的说:“姨谢谢您!姨谢谢您!”在就不知道怎么去表达感激之情了。梅的妈妈摸了摸我的头:“这丫头,受罪了。你们耍去吧。”我和梅在院子里说了一会话,告别了姨。回到家,按姨说的,每天换羊尾巴油,三天以后伤口就收住了,慢慢伤口完全愈合了,就是后脖子留下了一个“疤瘌”。
至此长达一个月的“对口”风波彻底结束。
每当我摸到后脖子“疤瘌”时,想起我亲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内心中总是涌起阵阵暖流。想起已经作古的梅的妈妈,我亲爱的梁姨时,泪水再一次湿了枕头,我借着您的善良,走出了绝望。我此生牢记“你予人温暖,世界亦报以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