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花的太阳炽烤着大地,石头也被晒烧,烫得不想触碰。空气里似乎覆盖了一层无形薄膜,黏住了脸和鼻子,让人透不过气来。微风拂过,小叶槐枝头的卵叶摇曳了几下。快能出圈的肥猪,躺在污泥中来回翻滚。一年中最难熬的伏天,依着早已定好的出场表,按时卡点地踏步而来。
一
这个时节,家家户户已收了麦,入了仓,重活已做完,男人卷起铺盖去太原、西安和石家庄等邻近的省市打工,女人们在家种地,看孩子,照顾老人。秀莲前几天就刨好了茄窑子,只等下了雨就把茄苗栽上。趁着早晨不热,赶着往菜地挑了两担水,浇浇南瓜西红柿菜椒,回来时顺便摘些“君得菜”放到桶里,用蒜泥拌了就馍吃。天旱,自家种的时令菜一时半会还下不来,也有开着三轮车的活络人来村里沿街叫卖,有卷心菜、土豆和洋葱什么的,秀莲舍不得花钱去买,最多就是舀半升黄豆换二斤豆腐给娃儿们改善伙食。日子是有些清贫,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家都这样,她也不觉得苦。
就是有宗缠手活得紧着做。这几天天气好,要赶紧抿好袼褙,给男人和娃儿做鞋用呢。秀莲在心里已经想好了,今年统共要码二十双鞋底子。孩儿他爹在工地干活,到处都是钉子钢筋玻璃碴子,费鞋,哪季不得两双,就说冬天买双“黄皮拐”不算,剩下春夏秋三季不得六双?三个娃儿,每人不多码,少说也得一人四双,三个就是十二双。自己不也得添两双?这三处算到一起就是二十双。说来还是自己的最少,这又不是别人少了自己,也不算吃亏,秀莲在心里笑了笑。
抿袼褙得用大些的平木板才好,堂屋那副门板就现成,只是自己一人摘不下来。哎,要是孩儿他爹在家,就不用自己淘神了。呸,想他干啥!难不成也学了桂花,囚着个男人不让出去,可叫一家子栖慌?她才不呢!好男儿志在四方,她愿意让男人去外面闯荡,打拼,让全家过上好日子,这比什么都强。到年跟儿回来了,她再心疼他,伺候他,给他洗衣服,做好吃的,把少他的都补上,就是端水洗脚也愿意哩。让男人在家守着你倒好,是轻闲了,可老婆孩子吃啥哩,穿啥哩?
“二蛋,来,帮娘摘下这门板。”
二蛋十二三岁了,胚子好,壮实,像头小牛犊儿,是秀莲和才福两口子的宝贝疙瘩,还不会干活,已有些蛮力气。
秀莲使足劲儿,二蛋帮扶着,往上一托,门轴离了下槽眼。再往下拧拽几下,门轴从上凹里脱下来。娘儿俩一人一头,抬着门板,蹬到两个扣着的车篓上,又移了移,放平稳。
“小子不吃十年闲,多亏俺二蛋帮娘哩!去吧!”秀莲显然对二蛋很满意,对孩儿的夸赞不经意就显出来。
二
上午八九点,天已经热得不行。秀莲钻到厨房,用做罢早饭的余火熬好浆糊,放到一边晾着。又去东屋翻找到冬夜里拆好的旧布衬片子,把要用的东西准备齐全,这才开始下手抿。
“哎哟,忘了!”秀莲拍下脑门,门板上还有过年时贴的对联,由红色变成了淡粉色,要刮掉,不然会支着袼褙鼓成两层皮。秀莲急急忙忙找了一把批灰刀,把对联闯掉,再用笤帚把碎纸屑扫净,有的地方要边扫边吹。还没有正式干活,豆大的汗珠就顺着脸颊、脖子流下来。秀脸后悔盘算不周,该让二蛋刮了对联再去上学也不迟的。
她往门板上舀了一勺面糊,用手摊开抹匀,先把整片的布衬铺到上面,把多余的边角剪掉,这样底层的就是一整块儿,揭的时候也不嵌层。中间两层就用稍小些的布块,最上层再用大片布衬住,这样抿出来的袼褙既平整又匀称,刻出来的模子就好,码出来的底子就结实好看。这女工本来就不能放粗,秀莲又是出了名的“二细子”,一块一块的布都要对齐整,哪两块压住边了,哪一块窝了角了,能抻展的就抻展,不能抻展的秀莲都要揭下来,重新铺一遍。
十一点多,阳光照到了用粉笔画的墙道儿上,孩儿们快放学了,也要赶紧做饭了,把两块门板,一块擀面板都铺满了,秀莲才直起了腰,用肩膀肘蹭了蹭脸上的汗,抿下沾在头发上的浆糊,这才赶紧洗了洗手,上了一趟厕所,快禁不住了,都憋了整整一上午了。
三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话儿要交代,
虽然已经是百花开,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咦,玉香你在家哼这曲儿,也不怕人听到把你采走了?”
“哼,真要有人采,也是先采你。谁不知道,你是咱村一枝花哩!”
“呸,瞧你那嘴,损了人吧,人还不恼,怪道广生粘着离不开你哩!”
“去,去,你家才福有志气,咋出去还没两个月就又回来哩?”
秀莲和玉香这俩好姊妹早在镇上学裁缝时就认识,又嫁到一个村,自然爱耍个嘴儿,开开玩笑,比别人亲密得多。
“说吧,有啥事儿?”玉香了解秀莲,知道秀莲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找虎子的鞋样儿,给俺二蛋踅个底子,知道虎子的脚掌宽,脚面高,和俺二蛋的脚像哩!”
“咋不是哩,都是那齐头子胖脚。”玉香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针线筐,进了屋里。
玉香掀开外屋炕上的红线毯,再掀开牛毛毡,席子上面压着两张不知啥时候去医院拍摄的黑白底片儿,又翻到一本《大众电影》,内页里夹着全家人的鞋样子。
“……广生的……闺女的……虎子的,8岁……10岁……12岁……就这张,你瞧瞧。”玉香也是个仔细人,鞋样子上用铅笔写着名字,虎子这几年长得快,一年就要替个新鞋样,担心弄混,还专门在他的鞋样子上标上了年龄。
秀莲一边等玉香找鞋样子,一边在屋里走动,中堂墙上挂裱了两张伟人像,画像下面是一张供桌,上面铺了一张白色暗花塑料台布,顶墙那溜儿摆了两瓶塑料花、一个墨水瓶,还有一个插着毛笔、钢笔和复写笔的搪瓷茶缸,这玉香呀,手勤,家也拾掇得干净。
四
下午三四点,从秀莲家门囗拐出来的胡同里,在几棵梧桐树的遮蔽下,都是花阴凉儿。这里临街,通风,能聚住人。看孩子的,说闲话的,纳鞋底子的,凑热闹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整个儿一小北街的娱乐中心。
秀莲和玉香这些手上有活的人,在大伙眼里是忙正事,再加上拉麻线占地方儿,宽展地儿就尽着她们,余下的闲人是陪衬,站着的,圪蹴的,用老树骨桩支着屁股的,坐到捶布石两个角儿的,谁也不管谁,各人生法儿找地儿。
秀莲坐了个马扎在东墙根,拿了一双新底子起头,正发愁纳个什么花样子,一瞧西墙根的玉香“嗤嗤”地拽着麻绳纳得起劲,就走到了玉香根前。
“让我瞧瞧你纳的都是啥花样子?”秀莲圪蹴到玉香跟前。玉香拿着针抿了下头发,正要穿眼儿,听到秀莲的话,手放到半空中停下来,拿针插到鞋面上,把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接给秀莲。
秀莲拿在手里,膲了正面瞧反面,瞧了反面再瞧正面。正面针脚匀称,反面也清清利利的不马虎。
“石榴籽儿……哎,你不会是还想再要一个吧?”秀莲边看边笑着随口和玉香打个趣儿。
“是你心里想,才说别人的吧?”玉香马上笑着反唇相讥。
“俺们比不上你和广生,你俩自由恋爱,感情好——”
“谁信你那鬼话,你俩感情不好,咋会像结瓜样一年一个,三年俩,五年‘咕咚玛瑙’生了三?”玉香脑子快,话也来得快。
“你瞧她,我说一句,她怼三句,嘴真厉害呀!”秀莲戳了个马蜂窝,笑着对边上的人说。
“咋,俺说的不是?”玉香赶了一句,一扭头看见秀莲家三娃儿正拉着她娘衣裳角儿嘟哝着要钱买冰棒,就又逗了一句:“三娃儿,拾来的吧,瞧,连根冰棒也不叫吃!”说完,扭过头朝大伙儿捂脸偷笑。
三娃儿本来因旁边的小孩儿有冰棒自己没有而觉得委屈,这下可好,咧开嘴巴拱到秀莲身上,抱着腿哇哇大哭:“……俺是不是拾来的?是不是?呜呜……”
隐隐预料到的乐子出现,大伙儿就想笑,又不能很笑,就挤眉弄眼,你一句我一句地哄劝,安慰三娃,三娃越发哭得凶,秀莲开始还受得住,有耐心,到最后管不住自己,涨着红脸照着三娃的屁股“啪啪”狠狠打了几巴掌,又塞给他五毛钱,三娃抹着眼泪、鼻涕拿着钱跑了,秀莲接着纳,也纳不上心,还扎破了手指头,就扯个由头回家了,倒让留下的玉香觉得好没意思,平着一张脸闷头纳鞋,也不再和别人搭腔。直到有人岔开话题,恢复热闹气氛,玉香的脸色才慢慢缓和起来。
五
“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里头种白菜。”再有几天三伏就要过去,就不泛潮了,麻绳就易断,底子纳得就毛。秀莲还有几双大底子没纳完,比以前赶得更紧。吃了响午饭,也顾不上送碗,就从脚跟儿的针线筐里拿出没完篇的底子,找到锥子,戴上顶针,在脱了眼的大头针上重新纴好麻线,再在头上一抿,一针一线地纳起来。
她在才福的底子上纳个莲花图案,有自己名字中的“莲”的意思,也有“并蒂莲”的意思,这份心思她知道,男人自然也会懂。男人穿上她亲手纳的千层底,就好像把她带在身边,装在心里,漫说是出了县,出了省,就是出了国,到了地球那一头儿,也不会把自己弄丢哩!
她左手握住鞋底,右手拿着锥子针线,头肩微侧,身子前倾,转动手腕,用针锥扎个眼,大头针穿过露出针尖,中指上的顶针用力顶上,拇指和食指恰好捏住针腰,再一拽……一扬……一扽,神情专注又认真,像在雕刻一件神圣的作品,又像跳着一支美丽的舞蹈。
鞋面太宽,手握不住,就握一半,再一针一针地往另半边移。天热,出手汗,捏不住针,隔一会儿就往布上擦擦,指头尖上的皮都擦薄了。扽麻线的右手掌被锥脚头摁得发红,隐隐作疼,就在手上缠块手娟接着纳……
秀莲、玉香……这些守望在家的女人,把对生活的热情和希望倾注到了一双双鞋底和一幅幅图案上,用心编织着五彩的梦。针扎得有多深,线拽得就有多紧;针脚儿有多密集,鞋底子就有多结实。男人穿上她们纳的千层底,嗓眼子就粗,腰杆子就硬,走起路来就像蹬了风火轮样“呼呼”脚下生风。她们把万千心事都纳到了鞋底上,那一行行一针针,像是娃儿作业本上的一道道算式一个个文字样齐齐整整,又像是男人抗起的一块块砖一片片瓦,建成了一座座高楼大厦,一个个温暖和睦的家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