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墨的乌鸦
东湖的早春,被雨覆盖
停在雨上的风雅考验我清澈的瞳仁
母亲的麦田一直青到父亲的坟头
我的脚步绿到思念里的泪水
雨里浸泡过的太阳,越发动人
搬着嫩指计算着春天的节拍
湖坡似乎更懂得我的心思
抖抖身子便供出全部埋在土里的秘密
只剩下一只卑微的乌鸦,在精心研墨
不知道它有何用意
我看见它把自己涂抹的
比墨黑
春天赋能
春天给万物赋能。我远远望见湖坡上
一大一小的两头黑驴,嬉戏,啃青
失去拉磨功能的驴子
好久没来过我的眼睛
曾经人类最亲密的朋友
我多少还有点怀旧的心情
我不知道驴子的主人何许人也
感觉每一片风的嘴唇都有向我叙说的冲动
小草有按捺不住的底气
我的脚底不再孤零零
这个浩大的春天
我仍担心驴子的行踪
河边捣衣的母亲
村东二里许有一条叫东河的细长小河
像柔软的布条,扎着土地的腰身
小时候我常跟随母亲,去河畔戏水,摸鱼
看母亲扬起光滑的木棍
在石板上捣衣,敲出振奋人心的节奏
我穿上沾满新鲜皂荚香味的干净衣服
走进学堂,遭遇风雨,一晃,半个世纪
今天全自动洗衣机完全代替了人工
再不需要像母亲那样弯腰舞臂,费工劳力
但母亲河边捣衣的情景依然生动清晰
母亲用木棍使劲槌出的梆梆声
总是把我拽回那个草绿水清的年代
虽然贫穷,但心里满满的甜蜜
我的老家越剩越少
我的老家,在我记忆的墨管里越剩越少
剩下的,象征赵家显赫于世的大门楼
像掉光牙齿的老人
面无表情地迎接他的一茬又一茬后人
剩下的,屋后那几棵老柿树
几次都差点失守于外乡人的斧锯
剩下的,几口被化工厂污染的老井
已习惯了无人取水的寂寞
剩下的燃尽脂膏的黄昏,贴着西山的石壁
迟迟不肯谢幕
剩下的村庄,极力脱掉身上沧桑的外衣
为那些羊群一般的村民
从春节的酒杯里流走,落泪,担心
推磨记
不论是蒙上眼睛的驴
还是抱着磨棍的人
推磨,都是苦力活
都是让一块石头
围绕另一块
同样质地的石头
在磨盘上没有目的地地转圈
每转一圈
生命就少一圈
日子就厚一圈
推着推着
人生就被推薄了,岁月就被推老了
父亲就被推到了东山的黄土里
我也终于把那个未成年的自己
粮食粒一样从磨堂里,推出
从两块石头的夹缝里,推出
浑身留下被挤压揉搓碾磨的痕迹
至今都没有办法修复
一遇环境恶化时就疼痛发作
身体里感觉有孤零零的磨盘在轰隆隆地空转
偶尔,窜出几声不和谐的驴子的嚎叫,十分尖锐
令自己惊悚不已
给父亲上坟
不知为什么我对黄土堆有如此的膜拜
这没有一砖一瓦的小土包
到底有多贫穷啊
而且都建在山郊野外
不占良田
这是谁的故乡
连着我的人间
我总是看不到熟悉的炊烟
我一年多次,给亲人们送来纸钱
还有烟酒
在哭干眼泪的灰烬里
我看到了父亲的犹豫
我要让一生贫困的父亲
从此不再缺钱
掩映时光深处的点将台
村东北边,我发现小村最古老的胎记
农民的麦田里,我捡到东海退缩遗留的征兆
消尽颜值的海贝
仍保存着千万年海水的标本
樊荻花东征的传说,
在泥土里翻江倒海地排兵布阵
演绎一场争霸的战事。
一个盛大的朝代与一个巾帼英雄,
在这个小村的交汇点始终如云雾氤氲,
浇灌点将台上的竹子长高如剑戟
我背负浓厚的历史
从这里走向远方又一次次返回。
顺着一条蚰蜒小径走向芦花深处
我还想学童时在高台上消耗体力
只是台上树木琅琳,
许多不知名姓的雀鸟嘲笑我的天真
古河谣
古河在村子的东部。像村庄大襟上
镶嵌的一道晶莹的纽扣
我有事没事总爱以各种名义
与古河亲近
亲近河水的源头
亲近白云,牛羊,与麦苗
以及一茬茬被河水冲刷、堙没的忧愁
与欢喜
背着一条时间的河流
在命运里泛舟
把自己交给古河,去泅渡
我是被古河泅渡出来的一条鱼
漂泊的秉性在黑白交替的天空下
学会了站立直行
振翅飞翔
神山的忧郁症
神山是老家后一座并不巍峨的山
但不知何时冠上神字
打记事时起就没看见山上有一位神仙
寻遍山川也没找到一丝神迹
倒是山巅的原始树林
围山肩斑驳巨石砌成的高大寨墙
还有成片的被雨水冲刷的光怪陆离的石头
似乎都跃跃欲试地欲与我攀谈它们的历史
以及和神沾亲带故的轶事
再一次探访这座山
发现他蔫蔫的没有了神气
它被开采石塘的炮声震得有点眩晕
接着又被环保达人连图片带文字
在论坛吵闹了一阵子
它沉默了,沉默的近乎忧郁
我在它面前无论怎样的炫耀诗文
都使它提不起一点精神
隐喻
我的家乡,是心中口袋里隐藏的一座井台
一条小路,一截石磨,一片庄稼
我常常不经意间,把口袋打开
放出老屋后的小山
村民称这座山为神山
它的神性,总在我不自觉地上山时
显现,像芯片嵌入我的大脑
把我感化,变成思念的鱼
放养于露珠剔透的怀抱
放养于松泪晶莹的城堡
神性常常藏在老郎中的背篓里
一个草头方,能救活一条草木一样的命
神性更像山顶的那片红参
如捉摸不透的云气,被许多人视为传说
但父亲的酒坛里,常有几根,像生动的句子
像王维诗里的重阳,更像给每一个亲人的隐喻
我的命硬过轮毂
硬过阳光,从山水画册里穿出石头的歌声
硬过草药,从亲人身体里排出要命的刀子
硬过激光照排,从一张张印满
方正汉字的亚光纸里,探出自己瘦削的名字
硬过火焰,从比腐蚀的灵魂
还黑的黑夜里,提炼出纯色的金银
硬过海水,从一个石头一样
坚定的痴情人的内心,送出千年的情书
硬过老家的压水井,把母亲的白发
一根根地,从岁月的岩缝里拱出
硬过时光的绳子,今年又把黄土里
父亲攥紧的柳棍,拽出几根新枝
有时啊,硬过人生的轮毂,把山路上倾斜的背影
轧出失去了苦和疼的响声
那个叫老家的地方,停靠着诗和我灵魂的车马
那个叫老家的地方,总把“老”字复制在我的梦里。
黑漆八仙桌支撑的岁月,淹没在脱色的木质里。
墙壁上的中堂流淌着远古的笛音。
偶有迷路彩蝶却穿不过西山墙壁。
老镜框里的四代人,守望着发黄的光阴。
门外霸道了几十年的卧牛石,终于蛰伏。
这是几年前房梁倒塌重建的样子,却使父亲
因失去原貌,丢魂般难受数日。
城镇化进程中诞生的自来水,常常无水供应,
同父亲一样,蹲在夏日的墙角慎独。
院子里的自掘压水井,有家人一般的亲。
我掏出从大超市购得的高档酒,陪老父亲慢慢啜饮。
滚热的汗水顺着他皱纹的黝黑沟壑,
融入这块储存了他一辈子荣辱苦乐的土地,
也融入我的梦里,把我的思念浸湿。
那个叫老家的地方,停靠着诗和我灵魂的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