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经里亮着灯
整整一个上午和下午,
我的神经里都亮着灯
虽然季节的更迭过渡都很平稳
通常,春天也都以美好示人
可是,整整一个上午和下午
外面的吵闹声打着口哨,怪叫,
就像给整个大楼抄家
想不到春风有时也如乌鸦般阴郁,暴戾
都说“吹面不寒杨柳风”
“二月春风似剪刀”
我分明感觉到春风的手掌
正拎着这些高层建筑的脖领
它早就与这些庞然大物结仇
想着那些被灭了九族的山水,文物,
地下昆虫的鸣唱
想着,流泪的喜鹊曾来这里
寻找失去的家园
它就像讨债的冤魂,不停地来哭诉
我的耳朵里早就灌满春风的文书
我的担心并非多余,
楼外的诅咒比鸩血锋利
户户紧闭的门窗都像患病
春风的起诉书
已自下而上告到蓝天,惊动上帝
许多时候心理比空气还要轻薄
幸福感也不过是藏在自家柜子里的虚荣
住在高层,就已经把自己装进深井
时刻都可能被什么力量堙没
整整一个上午和下午,我都在看管着自己
竭力高耸的低矮山脊
大前年,他抱着比跑丢的小狗
还绝望的肿胀肚子,一整年
都泡在教堂里。教堂的柱子被摩挲平了
唯独自己的肚子没摩挲下去
他郁闷地说,快到年关了
回家把省下的玉米麦子卖掉换点票子
再去民政所领点救济,
决定年后到医院就医
前年,他把留下自己体温的厚厚几沓钱
投进交款机,阳痿似地站在那里
他攥紧比人情还薄的缴费单,一言不发
机器,此时仿佛一个没有人性的吸血鬼
掏空了他骨头里竭力高耸的低矮山脊
去年,他像罪犯似地蹲在透析室一角
就像蹲在红尘上的低生命
看着一个个患者上机前的表情
眼里有些湿润。此时他眼前呈现
在校念书的面黄肌瘦的小儿子
地里劳作的比自己弱小的妻子
一家人省吃俭用让自己活着,泪滴
打疼了比影子还贫穷的命运
今年,他提前买了新农合
村里又给他办了特困户
齐鲁血透基金会重点扶持
报春的燕子早就告诉他,透析全部免费
想想这些年,生命的灯火无处安身
他一捧水洗掉脸上积郁的尘埃
要向麦子报告一个大好消息
一手拉扯大的麦子好像心有灵犀
远远望见他呼啸而来,呼啦啦地扬起头颅
我的诗歌膏药
大梦是一颗投入大海的诗星
是一轮沉入地心的光景
天地无所谓大,无所谓小
忽有雷霆,听不见谓之无
或有微风,感受到谓之有
大梦在山,在林,在天空
在我的笔端,是我转动的风车
是我自小的发声,长大的荒芜
大梦谁先觉?先觉者有神明
神明在路上,去追赶赴死的箭头
我看见乌鸦集体的殉情。我也
听见月亮的呻吟,在鹊桥下的芸豆架下
有丝丝细雨打湿那个偷听的光棍汉
诗歌长了翅膀,我的梦被夜的寒气围攻
但我仍然坚持提炼自己的诗歌膏药
敷在夜的病疤上,等长出绿色的黎明
颠簸的天空
风越刮越大,灰尘越飞越高
楼房像宇宙里的小船,又像拥挤的庙宇
我在船里写信。水溅到舱里,灯被风熄灭
太阳的翅膀被折断。没有火
空气发芽。山路发霉
我把信投错邮箱。我躲进柜子里
害怕雷电,害怕剑、歌、女人的香气
和历史一样的江,墓碑一样的路牌
把我拉到汉朝的刑场,用樊哙的刀斩首
我把自己从时间深处拽出
看见电梯的眼睛通红,信号闪烁
电梯门被一层厚玻璃挡住
那些不舍昼夜的春秋
忙着搬家的五颜六色的生灵
那些看破红尘的佛经,香炉,鱼缸,酒杯
都被卡在空中,像盘子里的狼藉
此时我便在一艘天空颠簸厉害的船上,
扮演刻舟客,不停地刻记号,
等待投错邮箱的信
和投错庙宇的另一个自己,折身
冬的工地到处摆满战场
冬从来不像夏天那样摆谱
不像秋天那样敦厚朴实
你不要指望它像春天的蜜蜂
提来糖罐,那些
如书生一样勤恳的蚂蚁
和老掉牙的黄狗
从不把它抛洒下来的霜叶
当作能换粮食的钱币
它每天都往天空加高阴郁的
墙壁,仿佛整个世界都是
它到处摆满战场的工地
我是个在自己灵魂的冰雪上建筑
的砖瓦工,只顾十年如一日地
垒砌喜欢的文字
直至有一天把自己垒进
一座诗歌的城池
我甘愿成为这座城池里的守护者
我在这座城池里举着
冰凌的哑铃锻炼诗歌肌肉
有清贫文字的温馨陪伴,
我便不再寒冷
讲道的老王患了大病
讲道的老王患了大病,
白天治病晚上讲道
因为有自己大病转安的案例,
他说连乌鸦都过来帮衬
家属和他是病友,
他还想把家属拉为信徒
他又参加了暴走队,
转山转水就是转不过自己
作为家属的病友,
我再三地递给他一些正反实例
他认为这些都是医院的吊诡,
我们这些人的眼睛全被蒙蔽
他的身体忽然出现一项不测,
以后接二连三又出现几次
春节后他再没来医院。
于是我深信他随主远游
把痛苦的肉身丢弃在废墟般的尘世
我不知道该是祝福,还是悲悯,
实际上,祝福与悲悯貌似两极,
有时却相隔一张白纸的距离
每天的必修课
德式建筑风格的高大教堂,不是形式
各个年龄段没有尊卑。
液晶显示器,滚动白光
像来自飘雪的耶路撒冷。
穿戴整齐的牧师
俨然如教授,鼠标借助指缝向外环视
扩音器传出主的名字,很有威力
“主在哪里?”身旁一个信徒问我
“我也在找主。”我告诉他
为每个求助者祷告,
是每天的必修课
牧师戴洁白手套的手翻动纸张,
如翻动一摞雪片
大家祷告的水声流向向善的灵魂,
似要割开我的心瓣
我想,
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个地狱或天堂
也都有一个教堂或讲堂
精神的墙壁霜花满挂
岁月并非总是阳光透体,贵如白银
有时像忠良,有时似佞臣
翻手为雾,覆手为霾
任意涂抹和玷污生灵,与黑暗媲美
甚至把书香涌动和荡漾的内涵
篡改成冰冷的病历书
有时把势力范围扩大到整个地球
随意安排幽灵的舞步,叱咤万物
所有的娱乐和鼓点都在等待,
跟随经幡出走
我体内的温度低至零点
精神的墙壁已霜花满挂
我忽然感到自身的生命库房
升起涅槃的雷火,
闪电般地跃出地狱之门
另一种演算
春风撕破寒冬的脐带,
刚来到田垄分娩
各种保险救助新政,
就翻着跟头找上门
挂着崭新牌号的透析机,
齐刷刷的像迎宾先生
每个透析患者都如贵宾,
被逐个送上机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
就是一道几乎相同的数学题
在他们身体稿纸上,
每周三次周而复始
一年演算144次,每演算一次
他们都把一个几乎相同的自己带回家
其实,他们更想找到另一种演算方式
把自己演算成正常人
即便把自己演算得身无分文,
拉棍要饭
甚至瘸胳膊断腿也行
去医院透析的他们
他们,每周二三次去医院透析
他们挤公交,骑三轮,家人护送,
甚至打的
但不论何种方式,都比上班及时
春风绿了天地,河水蓝了日子
他们的面容,仍然微黄或微黑
但他们只要生命,不求诗意
因为多年前,他们便被诊断为肾病晚期
他们常说,自己是被医院判为死刑
而没有立即执行的人。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
我不敢多想,因为多想了
我怕战胜不了自己的心理
特殊的陪伴
他们,去商场,去剧院,
陪伴者自豪
而我,陪她去医院,
由压抑到习以为常
他们,手脖上常带着名表手链,
很自信
而她,手脖上,
有明显标志的动静脉瘘
很刺眼,好像通行证,
他们看见她乘公交
起身,让位,动作是有教养的词汇
对他们,透析可能是个
与黑洞一样恐怖的魔窟
而对她,则非常亲切
就像亲人,甚至超过她与我的关系
尽管,我对她的陪伴,
远胜过我关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