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的努力
父亲一辈子,活成很多问号
为什么在乡邻面前那样低矮
为什么在陌生人面前那样卑微
为什么要让子女都像他一样
直至父亲驾鹤西去
我也没有把一个问号取直
我只感到,父亲一生的努力
都在把自己不弯曲地楔进泥土
一次专门到老家的山上寻古探幽
一声声呼唤的小名从云顶飘到跟前
在这空旷的山顶没什么动静
抬头看到父亲弯曲的脊背
正顺着斜阳的轮廓
焦急地向我匆匆地移动
多少年没听到父亲这样喊过了
单独上山的我,再一次听到
父亲亲切地呼叫,已到中年
这个近乎丢失的小名
在耳朵里打旋,陌生得令我怀疑
镜子
父亲没有正经上过学,但跟考过
科试的老爷爷读过“四书五经”
经常把其中做人的道理
变成自己的“诫子书”
我总是把父亲土掉渣的教诲
当成一面镜子,藏在心底
一段时间就拿出来照照自己
照照年轮里的画布,有无污浊
照照信念里的窗户,有无灰垢
驼背的逗号敲击着黑夜
父亲没有别的嗜好
一天到晚长在地里拾掇着他的杰作
把石头从地里捡到地头垒成墙
把地边疯长的酸枣芽一棵棵割掉
背到家里把羊喂长膘
把泥土整治得像白糖一样松软
不时也有同样劳作的乡亲过来问候
这时父亲才想起从家里带来的
整整一大杯白开水早已凉透
然后继续整治着这二分的土地
直至把太阳熬到落入西山的巢洞
这是父亲硬从荆棘丛生的山坡上
一䦆头一䦆头刨出来的生荒
所以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主贵
最后一片晚霞拍打他的粗布褂子
他堙没在黄昏里的影子像一个驼背的逗号
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黑夜
听到父亲呼叫的声音
父亲的声音穿过山顶
穿过我儿时的记忆
把白云的绿荫击落空旷山谷
把秃鹰的长鸣剪成漫天的碎片
在这荒芜之处,父亲的声音
立在巨岩上,像一张看不见的网
过滤着野草的气息
搜索着日月星辰对大地的嘱托
父亲的声音有时很低沉
父亲低沉的声音沧桑有力
支撑着我的人间
心灵之约
屋后的小山,总有太多的记忆
还有那树,那塘
那赶一群绵羊的光棍乡邻
那满是泥土味的浓厚乡音
那块被岁月切割的
面目全非的巨大青石
已近暮年,小时候
刻下的歪歪斜斜的童稚
已叫饥饿的岁月吃到褐黄的肚里
长出石灰岩的千手千臂
疑惑地注视着那棵古董般的野榆树
为什么至今还孤傲地立在风中
淡定如修炼高僧,仿佛
今生有什么心灵之约
乡土的芯片
我的家乡,是心中口袋里隐藏的一座井台
一条小路,一截石磨,一片庄稼
我常常不经意间,把口袋打开
放出老屋后的小山
村民称这座山为神山
它的神性,总在我不自觉地上山时
显现,像乡土的芯片嵌入我的大脑
把我感化,变成思念的鱼
放养于露珠剔透的怀抱
放养于松泪晶莹的城堡
神性常常藏在老郎中的背篓里
一个草头方,能救活一条草木一样的命
神性更像山顶的那片红参
如捉摸不透的云气,被许多人视为传说
但父亲的酒坛里,常有几根,
像生动的句子,像王维诗里的重阳,
父亲对待自己开垦的土地
像对待自己的生命一样格外珍惜
但谁知,村里却要一抹收去统一分配
这时,一辈子都没生过气的
老实巴交的父亲震怒了,
拿着乡规民约,坐在乡政府门前
硬硬的土地上与领导理论,
最终,这二分土地继续归父亲耕种
只是一级二级的好地少了一块
但父亲还是高兴地不得了
逢人就把自己到乡政府请愿的
唯一一次举动,抖落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