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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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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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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啊,檐角的月光还像从前吗

夏秋换季那会儿,我忽然来了整理老屋储物间的兴致。在柜子底层翻腾许久,意外发现一个小木箱,轻轻打开,嘿,里面竟然珍藏着你退伍后初涉地方工作的照片!记得你说过,这是留给姨妈当念想的。照片已经泛黄,还带着水汽侵蚀的斑斑点点,可一点儿没遮住你的英气!退伍都多少年啦,举手投足间还是透着那股军人的端正范儿。我把照片高高举起,仔细端详,恍惚间又跌回了儿时的记忆里,瞧见你笑容可掬地朝我走来,身上仿佛还裹着奶味和暖洋洋的日光气息。

你比我整小六岁呢!小时候爸妈忙,就把你送来我家寄养。你管我妈叫姨妈,她可把你当亲儿子疼,总叮嘱我:“带弟弟好好玩呀!”你就成了我的小尾巴,走哪儿都屁颠屁颠跟着。大夏天摸鱼,你敢扑通扎进深水,偏偏怕死了岸边的蚂蟥,每次上岸都死死揪紧我衣角,小脸煞白地喊:“哥快帮我翻裤腿!”那时候咱老家的土院儿里,你总跟在我屁股后头转悠。我爬树掏鸟窝,你在下头仰着脖子喊“哥小心”;我偷摘隔壁二婶家的石榴,你揣着布兜在前头望风,被逮着了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是我要摘的,哥没摘。”你打小就实诚,眉眼间带着股犟劲儿,跌倒后从不啼哭,拍拍尘土便继续奔跑,姨妈总说:“这娃,骨头里有股硬气!”后来我去参军考上了军校,你去北京当兵。从此天南海北各自奔忙,虽然再没碰面,却总在姨妈絮絮叨叨的家信里听见彼此的消息——那字里行间啊,缝着你我扯不断的牵挂。

再后来,你从北京卫戍区转业,一脚跨进东方机械厂的大门,从小小学徒一路拼到团委干事,最后成了党徽在胸前闪闪发亮的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嘿,整整二十多个春秋,你在这片热土上扎了根,愣是没挪过窝儿!瞧瞧你书桌玻璃下压的宝贝,换了一茬又一茬:高级政工师那大红色资格证红彤彤的,西北兵工局颁发的奖状金灿灿的,还有那张你和工友们在机床边的合影最是吸睛——你稳稳站在中心,白衬衫袖子利落地卷到胳膊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我每次去车间找你,总看见你猫着腰蹲在机床旁,手里攥着亮锃锃的游标卡尺,眉头拧得活像刻了个“川”字。徒弟在一旁屏息而立,你却猛然抬头,咧嘴一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咱们得对得起手中的活儿!”车间角落的铁架上永远立着个搪瓷缸,“先进个人”的红字都褪色了,你说那是组织给的鼓励和信任,瞥见它呀,心里那份责任就沉得像秤砣。末了在厂里见你那回,明明已约好共进晚餐,你却急匆匆地嚷着要赶夜工,话音未落,便已转身奔向了机床。谁承想啊,打那天起,咱俩再也没能肩挨着肩,痛痛快快唠回掏心窝子的话喽。

那年冬天你走的时候,西安的雪来得特别早。我正守着刚做完手术的老父亲,听说你住进了医院,心一下子揪紧了,拔腿就往你那儿赶。见着你时,你瘦得都快脱了形,可嘴角还努力往上弯了弯,示意家人给我剥个橘子。我拼命压住翻涌的泪水,紧紧攥住你的手——那双握过钢枪、开过机床、写过万言书的手掌啊,如今只剩下一块嶙峋的骨头。我心疼地说:“你得专心养病,别操心别的!”你却轻轻叹气:“哥,我……还有好多事儿没干完呢……” 我赶紧打断你:“先养好身体!活儿有人干!”你摇摇头:“哥,你不懂,那不是活儿……是心尖子上的事。”临走时,你无力地拉着我的手,声音发颤:“哥,替我……多看看爸妈……还有娃的功课,你多费心……”你没说自己的遗憾,可我知道,你心里藏着多少没法说出口的无奈和遗憾。

记得那年你来宝鸡,在我家住了两三天。咱哥俩聊了好几回,话里话外听出你手头紧巴巴的,总为柴米油盐发愁。那时,我们还曾击掌为誓,要携手共创一番事业,为平凡的日子增添一抹甜蜜。哪想到这约定竟成了永远够不着的念想。时光如泥鳅般悄然从指间滑过,你肩头的重担日益沉重,而我亦被家务琐事绊住了步伐,总念着“待到明年”“闲暇之时再做”,却不料这一拖再拖,直至你病倒的消息如晴天霹雳般传来——此刻方惊觉,我们之间竟未曾有过一个正式的启程。如今深更半夜,我常盯着房檐角出神。月光还像小时候那样清亮亮泼下来,可院子里再没有咱俩抵着膝盖说话的热乎气,也听不到谁急吼吼攥着我衣角喊“哥快帮我”了。心中空茫一片,慌乱无措,仿佛有一块肉被无情地剜去,留下难以填补的空洞。

如今,我隔三岔五地会站在秦镇老家的沣河堤上,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总觉得风里还飘着你小时候追着我喊“哥”的声音。如今秦镇的田野里,野菊花又开了,河两岸的芦花也起舞了,就连蒲公英都骄傲地飞了起来。可你却永远缺席了这风景。每当野菊花的芬芳随风拂面而来,我总会错觉,下一秒就能听见你那充满活力的呼喊——“哥!瞧,这片花开得多么繁盛!”就像小时候在河滩上疯跑,你发现一簇开得特别好的野花,总要拽着我袖子,非要我蹲下来看仔细了才罢休。如今那香气还在,却再也等不来你孩子气的惊叹了。沣河的水还是那么不急不缓地流,日日夜夜,带着上游秦岭山的泉水,也卷走了下游的落叶,可它卷不走我心底的沉沙。那沉沙,是你离去后的空旷,岁月累积,让人心生惶惑。

弟啊,你走这十几年,老屋的檐角依旧沉默地挑着月亮。月光依旧清亮,洒满庭院,照亮那些寂寥的角落——你曾惧蚂蟥,跺脚惊走;你曾仰望我爬树,紧握小拳;夏夜,我们并肩坐小板凳,摇蒲扇,闲聊趣事烦忧……现在只剩下月光,和我孤零零的影子。那份寂静,穿透喧嚣,直击心灵深处。那轮月,它冷冷地看着,看着院子里的故事从喧闹演变成沉寂,看着那个曾揪着我衣角、带着淘气和阳光气息跑进跑出的身影,被时光一点点擦去,只留下我,独自站在月华里,一遍遍问着那句再无人应答的话:弟啊,檐角的月光,它还像从前吗?

昨夜的月亮格外清亮,我靠在老屋檐下,瞧见月光在你当年栽的香椿树上跳舞。树影晃晃悠悠,像极了你从前加班晚归时,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叮当声。表弟,你那头的天空,可也有这样温柔的月光?可也有香椿树摇晃?老哥等你把活儿拾掇完,等你扬起笑脸说:“今儿的事,妥了。”

不知你可曾听见,哥的声声呼唤?想不想哥呀,那份浓浓思念?秋天“嗖”地溜走,冬天“咚咚”来敲门,最近这天儿呀,可真有点“冻”人!今夜,月儿悄悄爬上屋檐,风儿偷偷溜进窗前,哥知道,你呀,没走远,就在哥身边。

月光依旧清澈明亮,风儿依旧轻快爽朗,却找不见你俯身操作机床的身影,也带不来你温软的问候。它悄悄淌过瓦檐,淌过香椿轻摇的枝丫,淌过照片里你年轻的眉眼,像条无声的河,卷着旧日的喧哗,一遍遍冲刷院落的寂静。哥等着呢,等着哪阵风捎来你的应答,哪怕就一句:“檐角的月亮啊,还和从前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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