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烟雨与初冬暖阳,隔着数载光阴的褶皱,先后漫过重阳宫的朱红宫墙与黛瓦飞檐。这座隐于鄠邑区祖庵镇的三教合一圣地,恰似一枚经岁月细琢的璞玉,静卧在终南山余脉的怀抱中。于我而言,它既是旧梦重温的故地,亦是哲思沉淀的秘境,两度造访,皆在不同时节,解锁了它深藏的万千韵味。
多年前的秋日,寒风裹挟着烟雨自终南山飘来,为整座宫观笼上一层朦胧轻纱。同窗挚友杨晓民驱车相迎,我们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鞋底碾过落叶与积水,细碎声响中,怀着朝圣般的虔诚叩开宫门。陈法永道长与祖庵镇乡土学者赵孟谦老师早已等候,他们的热忱似廊下炭火,顷刻间便驱散了风雨带来的寒意。
庭院中古柏苍劲,枝干虬曲若老者枯槁之掌,树皮皲裂处镌刻着岁月痕迹;枝头绿叶被雨水洗得发亮,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砖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转瞬即逝。被当地人尊为重阳宫“活字典”的赵老先生,头戴黑色毡绒帽,鼻梁架着眼镜,清瘦的身形透着儒雅,目光清亮如炬。他指着殿宇前的元代盘龙柱,声音洪亮如钟:“你瞧这龙鳞,每一处细节都雕刻得如此精细,当年的工匠们将他们的智慧与心血,一点一滴地刻入了这坚硬的石料之中。”指尖轻抚柱上沟壑纵横的纹路,那温度似携百年光阴,仿佛正触摸着一段鲜活的历史。我凑近细看,龙身蜿蜒盘旋,鳞甲层叠,龙须飘逸,虽历经数百年风雨侵蚀,依旧透着雄浑气势,雨水沿龙身纹路蜿蜒流淌,宛如神龙于云中悠然嬉戏。
穿行于三清殿、重阳殿、七真殿之间,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檐角铜铃,“叮铃叮铃”的清响与殿内隐约传来的诵经声交织成韵,空灵而悠远。赵老先生站在《大元敕藏御服之碑》前,细致地解读着碑文中的历史故事:“此碑由元代皇帝为全真教所立,‘敕藏御服’四字展现了赵孟頫的笔力遒劲。碑文详细记载了成宗因异梦而赐予孙真人御服的奇妙故事,反映了当时朝廷对全真教的鼎力支持。据载,元成宗铁穆耳因梦游金阙之庭,感念终南重阳万寿宫,遂赐御服于孙德彧真人,这既是对道教的尊崇,亦是对先帝的孝思。”碑石高约丈余,碑额二龙戏珠神态灵动,碑身楷书端庄规整,经雨水浸润后更显苍润,记载全真教兴衰的文字,笔画间凝结着历史烟云,于雨雾中悄然苏醒。
位于山西芮城永乐宫的七真殿,其壁画高近三米、长十余米,历经数百年风霜,至今色彩依旧依稀可辨,展现了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和艺术家的高超技艺。画中王重阳与七位弟子端坐堂上,衣袂飘飘,神态各异;两侧儒释道三教人物同框而立,孔子手持书卷,神色儒雅;老子白发长须,仙风道骨;佛陀身披袈裟,慈悲肃穆。衣纹线条如流水般飘逸,色彩虽已斑驳,却仍能窥见当年画师的精湛技艺,似在无声诉说着“三教圆融”的古老智慧。
叙话间,我们围坐茶几旁,案上刚沏好的茯茶橙黄透亮,氤氲热气中飘着松木清香。身着青色道袍的陈法永道长言谈温和:“在近年来的宫观修缮中,壁画的修复工作严格遵循传统工艺,工匠们细致地清理每一处污垢,并精心补色以力求与原作保持一致,体现了对历史文化遗产的极大尊重和严谨态度。”赵老先生接过话头,眼神满是敬畏:“重阳宫是三教圣地,每一块砖瓦、每一幅壁画都是祖宗留下的宝贝,我们得守好啊。”临别时,主人赠予一套精装版《重阳宫志》,深蓝色封面上烫有金字,暗红色丝线装订的边角透露出古朴的气息。墨香与宣纸的气味扑鼻而来,手指轻触纸页的细腻纹理,宛如紧握着一段厚重的历史。
彼时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珠砸在瓦檐上噼啪作响,顺着瓦当飞流直下,化作一道道晶莹水帘,模糊了远处殿阁的轮廓。同窗瞥见我单薄的外套,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在我后背轻轻按了按:“这里雨寒,你身子弱,可别着凉了。”说着便撑开一把黑色大伞,稳稳罩在我头顶,自己大半身子却露在外面。雨水打湿了他的黑发,顺着额角滑落,在睫毛凝成水珠,他随意抹了抹,眼底漾起熟悉的笑意:“还记得高中时下雨,我们也是这样共一把伞回宿舍吗?”青春岁月的片段与眼前烟雨重叠,他的笑容依旧爽朗,只是眼角多了几道岁月细纹。此刻,我们并肩踩着积水前行,伞沿滴落的雨水在脚下汇成小溪,溅湿了他的藏青色长裤,他浑然不觉,只絮叨着:“这重阳宫的碑刻,你回去慢慢看,有不懂的随时问我。”走到宫门外岔路口,他执意看着我上车,双手攥紧伞柄,指节微微发白。车辆启动时,他挥手大喊:“下次再来,我还陪你!”雨水模糊了声音,却清晰传入耳中,他伫立在烟雨朦胧里,身影如庭院古柏般挺拔。我隔着车窗回望,暗许此景此境、此人此情,必当再访。
时隔数载,我于今冬周日清晨践履旧约。为慎独思索、保有自由,此番未惊扰旧友。车驶入祖庵镇,远远便望见重阳宫的殿宇在暖阳中舒展轮廓,不同于往日烟雨缠绵,今日阳光澄澈透亮,如一层薄纱轻覆宫墙,为古旧建筑镀上温柔金边。
步入宫门,庭院中几株老柏愈发苍劲,树皮开裂的纹路里嵌着些许青苔,枝头绿叶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几只麻雀在枝间跳跃,叽叽喳喳的叫声打破了庭院静谧。缓步走过熟悉的回廊,青砖地面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脚下偶尔传来“咯吱”轻响,仿佛是时光的低语。廊下木柱上,依稀可见当年雨水冲刷的痕迹,如今已被摩挲得发亮。《大元敕藏御服之碑》依旧矗立庭院中央,碑座莲花纹清晰可辨,花瓣舒展逼真,碑额螭龙雕刻栩栩如生,龙爪锋利似要挣脱碑石束缚。碑身苔痕比往日更显厚重,深浅不一的绿色纹路,如同岁月镌刻的勋章。我俯身细看,曾经模糊的碑文在阳光下变得清晰可辨,每个字都透着历史的厚重,指尖抚过碑石,冰凉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仿佛在与千年前的古人对话。
殿内香烟袅袅,一缕缕青烟顺着彩绘梁枋缓缓上升,梁枋上的彩绘虽有些褪色,却依旧能看出繁复图案,龙凤呈祥、松鹤延年的纹样栩栩如生。阳光透过格窗洒入,与青烟交织成一道道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静谧而神圣。三清殿内,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的塑像端坐神台之上,高约数丈,身披金箔,面容慈祥,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神台前香炉香火鼎盛,烛火摇曳,映照着信徒们虔诚的脸庞。一位身着道袍的老者坐在殿角诵经,声音低沉婉转,与檐角风铃清响、庭院鸟鸣相互呼应,构成一曲和谐天籁,在殿宇间久久回荡。
七真殿内,当年惊鸿一瞥的壁画已被精心修复,色彩愈发鲜亮。王重阳祖师手持拂尘端坐正中,七位弟子分列两侧,或拱手而立,或凝神静听,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壁画背景是云雾缭绕的终南山,山峦起伏,松涛阵阵,笔法细腻,意境悠远。三教圣人画像旁添了些许修复痕迹,却与原作融为一体,毫无违和之感。孔子手持书卷,眉宇间透着“因材施教”的智慧;老子白发长须,眼神中藏着“道法自然”的玄机;佛陀身披袈裟,嘴角噙着“普度众生”的悲悯,三位圣人并肩而立,目光中流露出同样的悲悯与智慧,诉说着世间万物共生共荣的至理。
闲坐庭院石凳上,暖阳将石凳烘得温热,身上萦绕着阳光的气息。我翻开随身携带的《重阳宫记》,墨香依旧,只是纸页已添了几分岁月的微黄,边角也有些磨损。细思初访时的烟雨,恰似少年意气中的迷茫与热忱,怀揣对未知的好奇与敬畏,于朦胧中探寻生命真谛;再访时的暖阳,宛如历经岁月沉淀后的通透与平和,在清朗中领悟生活的从容。重阳宫的三教合一,不正是在诉说包容与共生的智慧吗?儒之“修身齐家”的入世担当,释之“明心见性”的内省修为,道之“顺应自然”的处世哲学,恰如这烟雨与暖阳,看似迥异,实则皆是生命本真的多元映照。而同窗雨中送行的暖意,那披在肩头的咖色绒外套、伞下倾斜的身影、耳畔熟悉的笑语,恰似智慧之外最动人的温情注脚,让岁月中的寻访多了份人性的炽热温度。
古柏无言,枝繁叶茂,见证着岁月更迭;碑石静默,字迹斑驳,镌刻着文明传承。这座历经千年风雨的宫观,曾是全真教的祖庭,见证了全真教的鼎盛时期,也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它曾拥有约5048间殿阁楼台,是北方道教的核心圣地,地位举足轻重。如今,尽管规模缩小,重阳宫依然以包容的姿态,接纳着不同时代的寻访者,成为道教文化的重要象征。它就像一位智慧的老者,用沉默的殿宇、苍劲的古柏、厚重的碑刻,向世人传递着穿越时空的哲思——生命的美好,不在于固守单一的姿态,而在于在岁月流转中,既能拥抱烟雨的迷蒙,也能欣赏暖阳的明朗;既能保持少年的热忱,也能拥有老者的通透,更能珍藏那些风雨中并肩而行的真挚情谊。
夕阳西下,我起身告别。余晖为重阳宫的殿宇镀上一层金红,古柏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映在青石板路上,曲曲折折,如同走过的岁月。回望宫门,朱红宫墙在暮色中愈发庄重,檐角铜铃依旧在微风中轻响,仿佛在诉说着未完的故事。忽然懂得,所谓故地重游,并非为了复制过往的记忆,而是在熟悉的景致中,遇见一个更通透的自己,重拾那些被岁月珍藏的温情。
重阳宫的烟雨与暖阳,同窗的真挚与热忱,那些沉淀在岁月中的智慧与包容,终将伴着袅袅香火,在时光的长河中,愈发悠长,愈发醇厚。
